突如其來的掐捏痛感令他驚醒過來,愕然地瞪著眼前放大的紅緋緋小臉。
「你又捏我。」
「爾靜哥哥的臉還是這麼滑不溜手、吹彈可破呀!」喬婉咧著嘴笑。
「你爹娘知道你這小丫頭有騷擾純情少年的壞習慣嗎?」他又好氣又好笑,本想對著那張粉嫩笑臉捏回去,最終還是捨不得。「別忘了你可是個女孩兒家。」
「我今年才十二歲。」她雙手叉腰,一臉得意洋洋,「奶娘說的那個男女授受不親是指大人,我是小孩,所以不算。」
他登時啼笑皆非。
再這樣下去,這丫頭長大後可不得了,說不定還有望成為太原有史以來頭一位辣手摧草的驚世女魔頭。
「梅子別醃了,跟我進屋練字修身養性去。」他不由分說拎起她就往屋裡頭走。
「又練字?」她慘叫。
「沒錯!」他頓了頓,又道:「今兒練的辭語是『男女有別,非禮勿摸』。」
「騙人!書上哪有這句啊──」喬婉還沒抗議完就被拖走了。
日落黃昏,彩霞滿天,映照得遍植花草的園子裡處處是美麗醉人景色。
那叢靠牆而生的茂盛藺草叢後,驀地傳來一陣窸窸窣窣聲響,接著是一臉苦瓜樣的喬婉鑽爬了出來。
真是非人生涯啊……
如今她一閉上眼,眼前飛舞的全是密密麻麻的字,就像成群趕都趕不走的蒼蠅蚊子,簡直快煩死人了。
不過這話,她可半點都不敢對爾靜哥哥抱怨,深怕他一生氣,往後就不准她上門去了。
「可是幹嘛不罰點別的,偏偏就罰人家練字呢?」喬婉邊走邊甩著寫得又酸又麻的手腕,忍不住邊嘀嘀咕咕,「練字就不能說話,不能說話就沒法逗爾靜哥哥笑,爾靜哥哥不笑,我就看不見那麼好看的笑容啦……」
因為她最喜歡看爾靜哥哥笑了,所以也最見不得他不開心。像剛剛他那兩道漂亮的眉毛不知怎的皺了起來,害她怎麼看心裡怎麼不痛快,這才故意頑皮的去捏他的臉。
「我的好小姐,你這一下午都跑哪兒去了?」奶娘一把抱住她,滿臉驚慌。「找你不著,奶娘都快擔心死了。」
「就……這邊走走,那邊逛逛的,也沒去什麼其他地方。」她小臉紅紅,含糊打混過去。「奶娘,我餓了,要開飯了嗎?」
「小姐,今晚奶娘陪你在房裡吃飯好不好?」奶娘欲言又止,努力擠出笑容,「有你最愛吃的芙蓉蛋,還有豌豆黃……」
「那我爹和我娘呢?」她直覺問。
「將軍……」奶娘吞吞吐吐,「將軍出門去了。夫人有點著涼,吃了藥正睡著呢。你乖,奶娘帶你吃飯去。」
不對勁,為什麼奶娘的表情和聲音怪怪的?好像有種熟悉的、不祥的憂心忡忡。
喬婉心下一撞,慌亂地望向奶娘,顫抖著聲問:「難道我爹爹他……又出門打仗了嗎?」
「小姐別胡思亂想,將軍只是出趟遠門,很快就回來。」奶娘盡力哄誘,可眼神閃爍不安。「乖,咱們吃飯去。」
「爹爹不是說天下太平了,不用再打仗了嗎?」她的心直直往下沉,緊攀住奶娘的手臂,急紅了眼眶。「打仗那麼危險,他這次為什麼還要去?」
「小姐,不是這樣的──」
「就是!」她甩開奶娘的手,急急邁開腳步往大屋方向奔去。「你不告訴我,我找娘問去──」
小時候她還不懂爹爹為什麼一出門就要那麼久才回來,也不懂為什麼有時候再也沒見過某些熟悉的叔叔伯伯出現?
後來她漸漸大了,儘管爹娘和奶娘瞞著不說,但從僕人們私下偷偷的議論歎息裡,她終於知道那些看起來橫眉豎目卻待她很好的叔叔伯伯,原來再也沒能從戰場上回來。
她不要爹爹再去那個可怕的、會吃人的戰場,不要像那些叔伯的孩子,永遠盼不到爹爹回家。
「對了,外公是尚書,是好大好大的官,我請娘去求外公跟皇帝說,叫爹回來,別再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了!」她邊跑邊抹著淚水,心底燃起了希望。
可是當她氣喘吁吁地來到娘親房門外時,還來不及開口,就看見柔弱秀美的娘坐在床沿,素手輕撫著洗淨折疊齊整的衣物。
那件是爹爹在家慣常穿的藏青色袍子。
喬婉盯著娘親那一下又一下,溫柔卻哀傷的撫觸,不禁噤聲屏息。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喬溫氏的指尖顫抖了起來,旋即緊緊將袍子擁在胸口,頰畔淚水滾滾而落。
喬婉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個字。
無邊無際的陰霾與憂慮,籠罩在將軍府的每個角落,也沉沉地壓在每個人心底。
喬婉好害怕,她怕娘哭,她怕奶娘的歎息,她更害怕爹爹再也回不了家。
鑽過了牆洞,她彷彿溺水的人抓到了浮木般,一見到朱爾靜,就撲進了他懷裡。
「我爹出征去了,娘每天晚上都偷偷在哭。」她強忍住哽咽,臉上卻怎麼也掩不住惶恐。「奶娘叫我不可以問娘,爹什麼時候回來,她會哭得更厲害。爾靜哥哥,我真的好怕……」
朱爾靜先是一僵,隨即渾身繃緊的肌肉慢慢放鬆,神情也跟著變得柔和,伸手摸摸懷裡的小腦袋瓜。
他在心裡發出無聲的長歎。
世上就是有那麼多的無可奈何……
「你爹不會有事的,他夠凶,夠悍,拿的刀也夠大把,他會一路砍瓜切菜,把敵人統統打趴了再凱旋歸來。」他捧起她淚痕斑斑的小臉,對她露出「儘管放一百二十萬個心」的笑容,一如往常地撫平了喬婉的害怕。
「真的嗎?」她吸著鼻子,充滿希冀地望著他,一時忘了哭。
「相信我。」他看進她淚水瑩然的眼底,笑得更加溫柔,信心十足。「別瞧爾靜哥哥平時裝瘋賣傻,像這麼重要的大事,我幾時騙過你?」
喬婉滿眼的傾慕信任,望著這個自己打從八歲起便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年輕男子。
他救過她的命,督促她讀書練字,還親自做了一具合她小手撫按的琴,教導她彈琴、作畫,陪伴她談心說笑,儘管嘴巴上愛使壞、不饒人,卻是很寵她。
「我相信你。」她將臉埋入他懷裡,讓那熟悉的安全感包圍著她。「爾靜哥哥說得對,我爹爹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絕對會。」
朱爾靜輕輕摸著她的頭,抬頭遠望,深邃眸光迷離而幽遠。
只是不知千里之外,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此時此刻,落下的又將是誰的大好頭顱?
爹一定會回來的……
朱爾靜的保證是滔天巨浪中的定海神針,是他貫注了這樣金石般堅定的信心,令喬婉那顆惶惶不安的心終於恢復了踏實安穩。
「娘,我們一起等爹回來。」她握緊淚漣漣的娘親的雙手,「爹是鼎鼎大名的鎮國將軍,他每回都能打勝仗回來,這次也不會例外!」
「婉婉……」喬溫氏緊擁女兒,淚如雨下。「娘的好孩子……」
「所以娘要好好吃,好好睡,快快把病養好,不然爹回來會擔心的。」她哄慰著娘親,「要乖乖喝藥,這樣病才能趕快好起來呀!」
喬溫氏淚眼看著女兒,柔美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微笑,「娘答應你,娘會快點好起來的。」
喬婉憂心忡忡的小臉亮了起來。
──這一切都是爾靜哥哥的功勞。
為了向他道謝,她隔天晚上特地用桑皮紙小心仔細地包了一隻好吃的燒雞腿,再度溜到隔壁去,卻驚恐地發現他四肢劇烈抽搐地倒在地上,還不斷地挖自己的喉嚨嘔吐。
「爾靜哥哥!」她心一抽緊,急急衝過去抱住他。
「解……解毒丹……我床、床底……」朱爾靜臉色慘白泛青,舌頭僵硬,話說得斷斷續續。
喬婉急忙找出他藏在床底下的一小瓶解毒丹,連連餵了他五、六顆,哭著、顫抖著雙手想倒碗水給他喝,卻被他一把揮落,跌碎了一地。
「不、不能喝……」他緊緊攥住她的小手,嘴角擠出的那抹笑容破碎。
「那我叫人去!」她淚汪汪的開口,「我叫大人們來救你……我讓奶娘請大夫去!」
「不……」虛弱的他卻有出乎意料驚人的手勁,抓得她手都疼了。
「可是──」
「不能……牽連無辜……」他痛得渾身痙攣。「他們要對付的……只是我……」
喬婉這才驚覺到原來有人對他下毒!
有人想要他的命?!
「爾靜哥哥……」她嘴唇慘白顫抖。
「我……會沒事的……很快就好了……」他冷汗濕透發,猶努力對她綻開一絲熟悉、撫慰人心的微笑,那個「天塌下來也沒啥大不了」的笑。
「爾靜哥哥,你不要再笑了,我知道你很痛,你不用再笑給我看了。」她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雙臂緊緊環著他疼得劇烈顫抖的身子,恨不能代替他痛。「嗚嗚……」
生平頭一次,她覺得她最愛、最在乎的人像是要離她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