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一亮。
一遇到食物,他還真是沒骨氣到了極點。
但不曾真正餓過肚子的人,是無從體會為了能吃飽,可以如何不擇手段的絕望感。
朱爾靜用力咬著那面香滿溢的食物,感覺到冬日帶來的飢寒交迫感一寸寸自體內撤退。
喬婉開心地看著大口大口吃起花饃饃的他。
就算吃得很快,可爾靜哥哥吃東西的動作還是很斯文很好看,半點也沒有狼吞虎嚥的糟亂感,反而帶著一種……嗯,她沒法形容的氣質。
她好喜歡看著爾靜哥哥吃飯,看他滿足地撫摸著肚皮,對她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
「你再這樣盯著我看,我會不好意思的。」那個宣稱會不好意思的傢伙卻是三兩下就吃光了手上的花饃饃,還臉不紅氣不喘。
「好吃嗎?」她臉上滿是期待被讚美之色。「很好吃對不對?」
「好吃到我的舌頭都差點融化了。」他笑咪咪看著她,「好妹子,謝了。」
她那張小臉快樂地紅了起來。
「好,吃飽喝足,又到了咱們練辭習語的時間了。」朱爾靜拍拍手,「來。」
「不──要──啦!」喬婉臉上的快樂瞬間轉為懊惱。
「不行。」他伸指輕敲了下她的腦袋,板起臉道:「文房四寶伺候,快。」
見逃不掉,喬婉只好拖著遲緩的腳步,從窄小簡陋廳堂的東邊走到西邊……
「喂,丫頭,再拖下去我都老了。」他腳尖不耐的輕點地面。
「來了來了。」她哀聲歎氣地抱來那組簡單的文房四寶。
原本她見朱爾靜居然是用一支半禿了的筆,沾著缸裡的水在桌上練字,心裡好是捨不得,便回家跟奶娘要了一組文房四寶來給他。
喬婉永遠記得當他收到筆硯的那一剎那,那激動歡喜、愛不釋手的神情,讓她也忍不住替他好生開心。
可現在,她已不只第一百零一次後悔,為何自從上次見到爾靜哥哥寫在紙上,那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後,她為什麼要多事地纏著他教寫字?
她握住筆,對著空白的紙歎氣。
「研好墨,咱們今天寫『受人點滴,湧泉以報』。」朱爾靜嘴角噙著一抹笑容,但眼神卻很嚴肅。「字要寫得端正好看,一筆一畫慢慢地來,若歪了──」
「就罰寫十次。」她歎了一口氣,沒精打彩地道,「明白。」
「乖。」
喬婉趴在桌子上,認真地一筆一畫寫著,一邊不忘偷偷看他專心讀書的背影。
嘖,書到底有什麼好看的?她寧願爾靜哥哥拿那些讀書的時間來陪自己玩。
可想歸想,她還是不敢大著膽子央求他。
她只敢拐彎抹腳、繞圈圈地問過爾靜哥哥,為什麼他一天到晚老是抱著書不放呢?
「因為你爹的武器可以是刀是劍,而我的武器就只能是書。」他的笑容很燦爛,卻令她心底莫名打了個突。「文字,是充滿了力量的。」
她聽不太懂,可是在那一瞬間,他眼神裡有個東西令她不敢繼續問下去。
「哎呀!」運筆最忌分心,喬婉手一抖,登時落了個好大的墨漬,迅速在紙上暈染了開來。
朱爾靜聞聲抬起頭,她趕緊用雙手擋護住。
「寫壞了?」
「沒有沒有。」她頭搖得跟波浪鼓沒兩樣,臉上卻浮起了心虛的紅暈。
見他走過來,喬婉心一慌,索性整個人趴在紙上不給看。
「喂!」他又好氣又好笑,攤出大手討道:「快點。」
「好啦,」她見拖延不成,只得嘟起小嘴,認分交卷。「我只壞了一個字,自動罰十個賠給你,成了吧?」
「錯,是八十個。」他看了看她烏抹抹的衣襟,再看了看黑漆漆的紙卷,強忍住笑。
「為什麼?」她聞言急得小臉漲紅,「人家已經寫完『報』了!」
「瞧!」他笑著出示字跡未乾前就被她壓成了一幅潑墨的紙卷。
「受人點滴,湧泉以報」八個大字糊成了大片黑團,淒慘得一如她此刻的小臉。
喬婉小臉一陣紅一陣青,隨即哇地哭了起來。
「不管啦不管啦……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婉婉,我們說好的。」他斂起笑容,眸光一閃,「答應的規則就要遵守。沒有理由,沒有借口。」
她頓時嚇住,不敢再撒賴,亮晶晶的淚水猶在眼眶裡打轉。
朱爾靜神情緩和了些許,目光直視著她,柔聲道:「婉婉,我不是成心要對你凶,只是你該知道,任何事一旦出了錯,不管選擇否認還是哭,都是沒有用的。只能盡力扭轉乾坤,不能被打敗,知道嗎?」
她嘴唇發抖,小聲囁嚅,「可是我才八歲。」
「有些事越早懂,就越不容易受累。」他俊秀臉龐掠過一抹超脫年齡的滄桑。
「爾靜哥哥……我讓你失望了嗎?」她雖然害怕他的嚴厲,但更恐懼他從此再也撒手不理。
他凝視著她,眼神漸漸柔和了下來,摸摸她的頭。「傻子。寫完那八十個字,我請你喝朱府獨門秘方梅花茶。」
喬婉高高懸著的那顆心終於落回原位,隨即破涕為笑,不忘扮了個鬼臉。
「我知道我知道,雪花滾白水嘛!」
「什麼滾白水?是梅花茶。」他不服氣糾正道。
「明明就沒味道……」她嘀咕。
「想不想再多寫二十字湊成一百?」他挑高一眉,「不如就從『我以後再也不敢取笑爾靜哥哥家的茶是滾白水』開始吧?」
「不不不,八十個就好,梅花茶也很好,爾靜哥哥說什麼都好……」喬婉嚇得趕緊猛賠笑臉。
朱爾靜滿意地看著她正襟危坐繼續練字,這才笑著重拾讀了一半的書卷。
……文字果然充滿了力量啊。
第2章(1)
沒有人知道,那一道看似高聳的石牆,卻擋不住兩個很有決心毅力的孩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互通往來。
孤獨的十四歲男孩就在八歲小女孩的陪伴和餵食下,清減蒼白的氣色化為紅潤健康,臉上笑容越發耀眼燦爛,漸漸長成了俊秀挺拔的出色少年。
而十二歲的喬婉,人是長高了,圓潤粉嫩的小臉稚氣漸退,開始有了小美人胚子的模樣,但那副纏著朱爾靜不放的嬌憨模樣還是半分未減。
簡陋的小宅院裡,梅樹伸展的枝葉間儘是纍纍的翠綠青梅。
春天來了。
「爾靜哥哥,高一點,再高一點……」喬婉趴在朱爾靜肩上,嘴裡催促,伸長小手想摘下距離最近的青梅。
「我摘給你就行了。」他背得滿頭大汗,不是因為這頑皮丫頭有多重,而是她的動作很危險,像是隨時會失勢摔個倒栽蔥。
「不行,我要靠自己──」她努力想抓下即將觸及、卻又可惡地總是撈不到的青梅子。「而且是你說做人不能事事仰賴他人的……再高一點!」
「你現在不也靠著我嗎?」他強忍翻白眼的衝動。
「醃梅子你也愛吃啊,所以出一半的力氣不為過吧?」喬婉終於抓到了樹梢,用力拉到面前,另一手拔扯著一顆顆滾圓翠綠的果子就往地面扔去。「靠左邊靠左邊……那邊還有……」
「嘿,當心點!」「暗器」紛紛從天而降,朱爾靜努力閃避,腦袋瓜還是被幾顆不長眼的青梅砸中。「噢。」
「對不起!」她咯咯笑聲不怎麼有說服力。
「為了你的零嘴,我幾乎是冒著生命危險呢!」他咕噥抱怨。
可埋怨歸埋怨,他還是乖乖配合著當馬,顧不得酸麻的肩頭和手臂,背著她繞著梅樹轉圈圈,直到摘了近一臉盆份量的青梅子,喬婉這才甘心收兵下馬。
「爾靜哥哥辛苦啦!」她望著比自己高出了好多好多的俊朗年輕人,甜甜笑意裡滿溢著快樂與崇拜。「就知道你對婉婉最好了。」
「你就靠這句話拐了我四年。」朱爾靜表情很是哀怨,但眼底眉梢都是親暱寵愛的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頭,「小騙子。」
「小騙子現在就去洗梅子、搓梅子,做爾靜哥哥最愛的醃茶梅好不好?」她笑咪咪地將梅子一一撿進竹籮筐。
「糖下多一點。」
「我知道,」她嘴角彎彎的上揚,「你怕酸嘛。」
「是呀,怕死了。」他衝著她懶洋洋一笑。
善良如他,才不會刻意去提醒,也不知誰才是那個一咬下梅子就會因酸味而揪成了團包子臉的人。
他愉快地看著紮著烏黑長辮子、身穿粉紅衣衫的女孩,一邊哼著曲兒,一邊抱著青梅子忙進忙出。
「爾靜哥哥,你餓不餓?我有帶蔥肉包子來哦!」喬婉在清洗青梅的當頭不忘回頭對他笑。
「我懷疑你是抱持著養寵物的心態來的吧?」他喃喃。
雖然至今他還不十分明白,為什麼她能夠這麼自然而然地進入他的生活,而且一待就是四年?
倘若時間地點一直不變,說不定他們可以永遠這樣快活愜意地相處下去──
朱爾靜嘴角夢幻般的笑意剛剛浮現,下一瞬便如泡沫般破裂消失。
永遠?
多年前,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世上沒有「永遠」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