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頭是他的字,龍飛鳳舞寫了簡短四句話。
她看著那四句話,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開口道:「王爺的意思,我明白了。」
「王爺還說,無論如何,他都不會當真傷害主子的。」素兒補充道,「請主子寬心。」
「我知道。」喬婉嘴角揚起一朵小小的微笑,喃喃低語,「他不會的,我永遠相信他。」
窗外,東方曙光隱隱破雲而來,茱萸苑頂上大片深沉夜色卻兀自糾纏不休,不肯輕易離去。
晨起,已是雲散雨停風收,唯有窗台下幾叢薔薇,葉片上仍滾動著如淚水珠兒。
幾乎一夜未眠的喬婉看著銅鏡之中,那個緊張、陌生的自己。
「娘娘,今日皇家盛宴,不如您就穿那套紅羅軟緞的袍子吧?」潔兒七嘴八舌地在一旁出主意。「那件衣裳大紅喜氣,肯定能把春妃給比下去的。」
素兒動作輕柔地為主子梳發,見喬婉落寞不語,忙開口接話,「紅裳雖好,可太過張揚,依婢子之見,不如穿那襲粉嫩可人的鵝黃輕羅紗好些。」
「我想穿件雪白素色的,」喬婉目光自銅鏡前收回,輕輕道:「記得去年我娘過世之時,宮裁不是為我做了幾套繡了銀梅花的素裳嗎?」
「主子,素色恐怕不大相宜。」素兒不贊同。
「是啊,娘娘,今天那麼熱鬧,您穿得一身白,會不會太、太……」潔兒也嚇了一跳。
「不妨事,至多繫條綠玉腰帶,也就不覺得太素了。」她心中自有打算。
今日,唯有穿上那樣顏色的衣裳方能相襯。
喬婉長長睫毛輕垂,掩住了一絲淡淡憂傷。
見說服不了主子,素兒和潔兒互覷一眼,只得乖乖聽命。
待潔兒先出去外頭端每日晨起必飲的養身茶後,喬婉回頭望向素兒,「昨夜,牡丹殿那兒可有什麼狀況?」
「司花服毒,死無對證。」素兒簡短道。
她身子一顫,「死了……」
「是。」
「難道後宮人命當真這麼不值錢嗎?」她心頭一酸,眼眶微微紅了。
「司花為主謀害娘娘,事發自盡,也屬咎由自取,娘娘何必為那種人可惜?」
她苦澀低語:「唇亡齒寒,物傷其類,也許,下一個死的就會是你我。」
「娘娘──」素兒欲勸。
「我知道你想勸我什麼,我也知道,這後宮本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人間煉獄……」她想起了那個奴仗主勢、趾高氣昂的司花大丫頭。
她原也是個美貌青春女子,可沒想到一眨眼,就彷如泡沫般消失在人間。
也許她在進宮之前,也是個爹娘摟在懷裡、疼在心底的寶貝兒。
也許尚未被選為秀女之時,家鄉那兒也曾有個相好的表哥。
也或許她曾日日夜夜盼著待老大之後,能夠離宮返鄉,與心愛之人共團圓。
人死如燈滅,所有愛恨嗔癡,現在……什麼都沒了。
「主子?」素兒微駭地低喚,「您怎麼哭了?」
喬婉這才發現頰上濕冷,不禁別過頭去,掩飾地速速拭去淚水。「不,我沒哭……我哪能為敵人掉眼淚呢?」
素兒看著容易心軟的主子,不禁想起了昨夜王爺另外囑咐之言──
若她下不了手,你得推她一把,就說,事關本王生死……
「主子,有一件事,婢子不知該不該說。」她故作遲疑。
「怎麼了?」喬婉聞言關切。
「王爺告訴婢子,昨夜那矯旨前去相請的王公公,在皇上身邊伺候之前,是在牡丹殿當差的。」
「我也想過了,春妃設的陷阱密密實實,兼之神通廣大,人脈充足,的確可怖可畏。」她憂心忡忡道。
「王公公昨夜也畏罪自盡,卻留下了一樣東西。」
「是什麼?」她心一跳。
「王爺親自描繪手書的一柄折扇。」
喬婉臉色瞬間一白,脫口而出:「嫁禍!」
「是。幸虧王爺的人早一步取回折扇,沒落下嫌疑。可最令王爺憂心的是,那柄折扇他向來不離身,但昨日早晨,御林軍統領杜子豐主動前去向王爺請安,過後,折扇便不見了。」
「杜子豐竟然功夫這麼高,能夠在衡將軍和王爺的眼皮子底下將折扇盜走?」喬婉心臟瞬間絞擰成團,幾乎無法呼吸。
那麼杜子豐若真要當場擊殺爾靜哥哥的話,不是易如反掌嗎?
「王爺向婢子說這些,是要婢子心存警惕,在主子身邊務必要保持戒備。」素兒猶豫又不安地道:「王爺還說,此事千萬不能讓您知道,以免徒增娘娘煩憂。」
她急得快哭了。「他已然身陷危險之中,怎麼還只顧著念及我呢?我原以為杜子春只是想對付我,可是萬萬沒想到,她竟然連爾……連靜王也不放過!」
「春妃素來多心,寧可殺錯,不願放過。」素兒故意提及,「她那日光是見主子望著靜王的眼神,便起了疑心,料想不管是或不是,她都會想方設法,將您和靜王一齊剷除了。」
「不!」她緊緊掐握著拳頭,「不,我絕不會讓她傷害靜王一根寒毛的……死也不能!」
「可眼下也沒什麼對付春妃的好法子,恐怕只能請主子和靜王多加提防了。」
「辦法我有。」喬婉臉上湧現一抹殺氣,咬牙道:「素兒,你先備下文房四寶,再去取來沉香案上那尊白玉觀音像,然後陪我到皇后娘娘那兒請安去。」
「白玉觀音?」素兒有些驚訝,「主子,那不是老夫人給您的陪嫁嗎?」
「是,那尊白玉觀音是我娘給我的陪嫁,同時也是我外公家的傳家之寶。若非這麼重的禮,皇后娘娘又怎麼看得上眼呢?」
「可是……」
「沒有可是了。」她強抑下刀割般的心痛不捨,毅然決然道:「為了爾靜哥哥,我這條命都可以隨時舍下,更何況一尊白玉觀音?」
素兒大受震撼,目光緊緊盯著眼前一向脆弱溫婉,可一遇王爺之事卻是殺伐決斷的貴嬪娘娘。
喬婉緩緩起身。「走吧,今兒好戲連台,咱們動作要遲了,可就什麼都太晚了。」
她眼底有一種豁出去的、捨生忘死的決絕,令素兒莫名感到害怕。
第6章(1)
花香處處,蝶舞陣陣。
上林苑佔地遼闊、庭台樓閣、假山流水無數,此番信武帝設下家宴,擇一處翠綠竹林內的美麗行台,遠聆竹葉隨風颯颯、近聽宮廷樂師絲竹悠悠,如入仙境,好不快活。
今日首座依次當然是信武帝居中,皇后列左、靜王爺為右,而在皇后身旁是無論如何皆不相讓的春妃,以及其他妃子。
貴嬪和美人們則是坐在他桌,只能又羨慕又妒恨地對著主桌上幸運的妃子們乾瞪眼。
喬婉只是個小小貴嬪,雖因昨夜受冤,皇帝出自愧疚,命人將她安排在首桌,然而她卻謙辭不肯,還說昨夜自身也有莽撞之處,這才令帝后和靜王蒙此紛擾不安,所以堅持侍立於皇帝身後,自願執壺侍酒。
「鄙妾給皇上滿上。」她一身素白衣裙皎潔如月,纖腰繫著翠帶如柳,在眾色爭相鬥妍、花花綠綠的美女之中,分外令人眼前一亮。「皇后娘娘、靜王、春妃娘娘、秀妃娘娘、玉妃娘娘……請用酒。」
「婉貴嬪今天打扮得太素了,不過,倒是怯憐憐俏生生,令朕也我見猶憐哪!」信武帝色慾薰心,忍不住摸了喬婉玉手一把。「不如今夜朕就──」
「皇上!」穿著艷紅滾黑邊的華麗貴氣袍子,妝點得嬌艷無匹的杜子春嬌滴滴的開口,「您忘了今晚已經答應春兒,說要看春兒跳那支新練的崑崙飛天舞嗎?」
「這……」想起了春妃曾預告過的,此舞半紗半裸、極盡妖嬌嫵媚之態,保證能教他大開色戒。信武帝吞了口口水,不禁遲疑了起來。「那好吧,今晚朕還是到你的牡丹殿去,婉貴嬪那兒就改日再說吧。」
「謝萬歲。」杜子春得意地對喬婉拋去了一記勝利的眼色,也不忘順便睨了皇后一眼。
一個乏味的老女人跟個無趣的蠢丫頭,還想同她杜子春較量?哼!等下輩子吧!
皇后神色莫測高深,自顧自把玩著手中那盞金盃,啜了一口。
喬婉乖巧體貼地上前再為皇后斟滿酒,然後靜靜退侍在後。
朱爾靜手執象牙箸,輕輕巧巧地夾起一顆雪白如玉的鵪鶉蛋,慢慢放入口中吃了。
皇后終於抬頭瞥了一臉得意洋洋的杜子春一眼,難掩心煩地再飲了一口酒,卻沒料想到喝得太急,嗆住了。
「咳咳咳,」她掩袖輕咳了兩聲,喉頭卻越發麻癢難當,越咳越劇烈,「咳咳咳……」
「皇后怎麼了?」本來還隔座與杜子春眉來眼去的信武帝及時注意到了。「身子不快嗎?」
「謝皇上關心,臣妾只是老毛病了,咳咳……」皇后臉上掠過一絲淺淺的懷念。「皇上還記得嗎?臣妾當年還是太子妃的時候,曾受了雪室酷寒之苦……」
「朕怎會不記得?」信武帝眼神一柔,手掌輕搭上皇后冰涼的小手。「那時敬王在先帝面前挑撥離間,說朕有逼先帝退位、大逆不道之舉,是皇后自願入雪室,受酷寒之刑,為朕賭咒,向先帝一力證明朕絕無二心……還記得皇后當時幾乎凍死,此舉大為撼動先帝,這才對朕釋去疑心。皇后,你對朕的情深意重,朕又怎會忘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