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又儀垂下眼眸,避開父王的視線。「父王,我不會有事的。」
寧弘遠歎道:「沒事就好。那天在城頭看你中了那一箭,父王……幸好沒事。不過,又儀,驊燁他畢竟是你的夫君,你可不要對他有什麼想法。」
「不會的。」她淡淡道。
「唉,他心裡也苦得很,整整等了一天你的消息,結果他前半夜出城,你後半夜就回來了,剛好錯過。現在他應該接到你回來的消息了,總算可以放心了。」
現在,驊燁近況如何,寧又儀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她所掛心的是七的消息。
「父王,救我回來的……」
「哦,那侍衛啊,還好還好,太醫去看過了。」說到七,寧弘遠滿是感激。
「真是難為他了,受了那麼重的傷竟然還能救你回來。你說,要怎麼謝他才是?」
寧又儀稍稍放心,聽到父王說要酬謝七,不由得動起心思,沉吟道:「他是太子的近身侍衛,金銀珠寶肯定不缺。」
「是啊,這救命之恩,怎可以用金銀論價。」
「要我說,父王啊——」寧又儀握住父王的手,輕笑道:「他和女兒在一起一日一夜,女兒覺得他很好,父王沒有兒子,收他為義子好不好?以後女兒不在了……父王也有人陪伴。」
寧王膝下冷清,只有寧又儀一女,不然也不會輕易將國家奉送給金烏皇朝,此時聽到女兒的建議,不由得心頭一振。此時寧國大權幾乎全由驊燁掌控,他只需在宮中頤養天年,有個孩子陪著,畢竟熱鬧些,「不錯、不錯,這個辦法好。可惜即便我傳位給他,他得到的也不過是個虛名。」這也是他無子也無王親貴胄主動提出過繼的原因,十年前,這寧王位置的壽數就定了。
「他不會在意這個的。」她很清楚,七根本就是無慾無求,死了最好的那種人。若說他缺什麼,那自然是親人的關愛,真希望七能活得開心啊……
「好。等太子回來,我就向他提。」
見父王同意,寧又儀微微一笑,欠身道:「恭喜父王。」
「何須多禮,哈哈——」望著女兒笑盈盈的眸子,寧弘遠終於露出連日來的第一個笑容。
沒想到,日子一天天過去,寧又儀病情不見好轉,竟一天比一天虛弱。到了第六天,湯藥已不能進,眾太醫輪番看了數次,也不知何故,更沒有什麼辦法。
寧弘遠憂心如焚,恨不得整日整夜都坐在女兒床邊看顧著。
「又儀,你一定要撐住啊,太子正帶了神醫往歲波城趕來,後日一定會到。」
見女兒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輕輕點了點頭,寧弘遠忍不住老淚縱橫。「太醫說是風邪入侵以致虛寒,可這寢宮裡密不透風的,哪來的風邪?這幫庸醫!」
門外有人報道:「七求見公主。」
見女兒點頭,寧弘遠道:「讓他進來。」又對女兒道:「這孩子傷好得快,三天前就能下地走動了,天天過來看你,可惜你都睡著,今日總算能見到了。」
說話間,七已入內,跪下道:「見過寧王、公主。」
「快起來、快起來。」雖未正式向太子提出,但一見到七,寧弘遠心底已把他當成自己孩子看待。
「謝寧王。」七站起,正好看到躺在床上的寧又儀,雖蓋了厚厚的被子,只有臉露在外面,但他還是驚得忍不住握拳。她眼窩深陷,顴骨高凸,這六天裡竟硬生生瘦下去一大截。
「怎麼會……」
這幾天,他一直聽說建安公主每況愈下,但他對她的傷勢心中有數,覺得不會有什麼大問題,沒想到竟真的病重至此。
見到七的震驚,知道女兒的變化實在太大,寧弘遠更是傷心,不住的歎氣。
「七……」寧又儀在被下費力地伸出手。
見寧王點頭,七上前幾步,輕輕抓住她的手。瘦骨如柴,纖細到他都不敢用力,怕一不小心就會將她的手折斷。
寧又儀將他的手遞給父王,寧弘遠趕緊接過。「又儀,你放心,父王一定視他如己出。」
「你幫我,照顧父王。」寧又儀的聲音細若游絲,幾不可聞。
七不明白寧王的話,更奇怪寧又儀為什麼要自己照顧寧王,但他還是點頭。
「好。」才說一個字,心頭突跳——這場面,怎麼這麼像在交代後事?!
「又儀……」寧弘遠受不住這樣的打擊,一聲痛呼後,竟暈了過去。
寢宮裡頓時亂成一團,有的高呼「太醫」,有的上前掐住寧王的人中,又有外面在忙活的十數人接連湧進來。
七明白這裡多自己一個只會礙事,隔著眾人深深看了眼垂淚的寧又儀,轉身離去。
每天晚上服侍寧又儀的都是侍女翡翠,她從小服侍寧又儀,睡覺又最易驚醒,此番公主病重了晚上值守最合適的人選當然就是她。
寧又儀靜靜躺著,細心聽著侍女的呼吸,本有些不穩,漸漸變得平緩悠長,她就知道,翡翠睡著了,雖然翡翠睡覺容易驚醒,但在剛剛睡著的半個時辰內她其實睡得很沉,這一點,寧又儀小時候就知道得一清二楚,經常趁這段時間偷跑出去玩。
確定侍女睡著了,寧又儀掀開被子,靜悄悄地起身下了床。她的身體已經很弱,靠著床歇了一歇,鞋也不穿,就光著腳,扶著牆向後窗一步步挪去。
費了好大勁來到窗前,她想也不想,就把窗推開,冷風一下子撲進來。
她只著裡衣,又是光腳踩在冰冷的地上,只吹了一下風,便全身涼透,往前一栽,半個身子探出窗戶,這下吹得更是徹底了。她也不動,順其自然地就這樣站著。
「你就這麼想死?!」七的低吼在窗外響起。他跳進屋子,抱過她,輕聲關上窗,將她抱回床上蓋好被子,順手點了床側榻上翡翠的昏穴。
白日裡他見過太子妃後就覺得事情不大對勁,心下生疑,覺得可能是她有意為之。但他實在無法相信自己的懷疑,是此站在她寢宮後窗靜聽動靜,沒想到——她果真是故意的!若不是自己發現,按她現在的身子骨,就是當即死在窗口都有可能!
想及此,七的頭皮發麻,怒火忍不住竄高,「現在,你可以好好地說清楚了吧。」他的語氣比剛才的風還要冷上幾分。
寧又儀似是凍僵了,想說,卻說不出口。
七無奈地歎氣,一手放到她背心,內力源源不斷的輸到她體內。頃刻,見她臉色微緩,才稍稍放心,但他的臉色卻還是寒冷若冰。
「我……不能當太子妃了。」寧又儀的聲音軟軟的,眸中盈然有淚,眼神卻是無比堅定。「我對不起太子……我沒辦法,再喜歡他了。」
「這是什麼話!你本來就是太子妃!」
他真的不懂嗎?寧又儀眼珠微動。「七,看那牡丹……」
順著她的目光,七在帳頂繁花中看到一朵華貴端秀的魏紫牡丹。
「它在說——殿下,今天是我十三歲生日。有五年沒看到你了,要再等五年,才能嫁給你,好久呀……」
「繡球說——剛才夢到太子抱著我,從祭台上跳下去,飛呀飛呀,像鳥一樣快活。殿下,我長大了呢,你現在會不會抱不動我了?」
「並蒂蓮說——殿下,以後我要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見她沒有停下的意思,七不耐道:「說這些幹什麼?」
寧又儀費力地偏頭,看向枕後一朵薔薇。那位置躺在床上是看不到的,也因此所以,她以前從來沒有對它說過什麼。「薔薇說——我不能當太子妃了,因為,太子不是太子,太子是七。我……等著嫁給七,十年了呢。」
小刺蝟甩出一根刺,正中他心房。
太子不是太子,太子是七——七呆望著那朵粉色薔薇。小小的,微微低斜著花盤,一副說出心意後不勝羞怯的姿態。剛才寧又儀說的那些話,一句句,他重新想過,終至哽咽。
十年,她知不知道十年有多久?她才十八歲,十年,是她大半輩子的時間啊。
七終於明白,在鳳凰山時,自己為什麼不再覺得心裡空空蕩蕩。一個人,如果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其他人會想著自己、念著自己,那他就不會再覺得孤單.,如果那個人又恰是自己牽掛的人,那就是幸福。
七,滿心的惶然。
昨日那閒散的午後,是她特意給他的禮物,他接受了、知足了。他不奢求更多,也無法承擔更多,他只是個卑微的影子侍衛,所謂影子,就是永遠躲在暗處、依附著主人才能生存。他只會說太子說的話,用太子的語氣表情,他,是一個沒有自我的人。可是,她說,七最好了她卻選了他,無論自己怎麼逃,她都不肯放手!
天底下,怎麼有她這麼傻的人?她應該知道,忘了他,專心當太子妃才是最好的選擇,她為什麼偏偏選最笨的法子,一死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