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桃紅柳綠呀……書上說,錢塘西湖邊種滿桃樹柳樹,春天的時候,夾岸的紛紅駭綠,襯著碧綠的湖水,漂亮得緊。
「還有呢?還有呢?」寧又儀只嫌他說的太少。
七努力地想,眉頭深深,終於想起來。「還有……柳葉吹起來的聲音也很好聽。」
「哦?你會吹柳葉?」
聽說,柳樹是一種婀娜的樹,只有江南才有,一排排都種在水邊。春天的時候,枝葉青嫩柔垂,宛如少女臨水自照,最是好看。別說地處偏寒的歲波城,就算皇城也不會有柳樹吧。七,會吹柳葉?「誰教的?」
「是……是一個小姑娘。」
寧又儀立刻瞇起了眼。十二歲的七,在江南,一個小姑娘教他吹柳葉,這樣的生活,恐怕不是無趣,而是有趣得很!
「然後呢——」她拖長尾音,隱然有了威脅的意思。
七不明白,剛才還好好的,她怎麼突然就像有些生氣了。看她的意思,是要他把當時的情景講得越詳細越好。他努力地想啊想。「她是船家的女兒,她爹撐船,她拿著一片柳葉在吹,還教我吹。」
「你沒戴面具?」
「沒有,我當時替太子去參加一個典禮。」
難怪啊……「她叫什麼名字?」
七搖頭。
「她穿什麼衣服?」
繼續搖頭。
「她長得好看嗎?」
「不知道。」打量著她的神色,七小心翼翼道:「你……生氣了?」
「哼,我生什麼氣,你跟那小姑娘卿卿我我吹柳葉,關我什麼事?」
七不知道是該道歉,還是解釋。問題是,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更不知如何解釋。
寧又儀無限委屈。「你說,憑什麼啊,你十二歲的樣子我都沒看過,你怎麼能讓那個小姑娘看了去?她憑什麼看……」說著,眼圈微微泛紅。
七隻覺得,自己一個頭要變兩個大了。「我十二歲的時候很醜的,真的。」他用力保證。
「你以為你現在不醜?你以為我很喜歡看你?」寧又儀憤然閉上眼。
「對、對,我現在也很醜。」
看到她臉上漸漸浮起笑容,七鬆了口氣。他總算是答對了一次,謝天謝地。
「七……」
「嗯。」
寧又儀睜眼看著他,抓過他的衣帶在手指繞啊繞,懶洋洋道:「我跟你說哦,以後,不要動不動就讓人家看到你的樣子,小心被人輕薄了去。比如……就說瑰月公主吧,眼珠轉啊轉,不知道在打些什麼主意,下次見到她,你千萬小心點。」
七滿口答應,雖然這關心未免有些古怪。
「嗯。」寧又儀滿意極了,陽光真好,靠在他懷裡真舒服。「七,我怎麼又困了?」
「你受了傷,要多休息。」
「可是……我不想睡。」
「……」
現在,七覺得她根本就是個披了羊皮的小刺蝟,溫柔大方端莊有禮都是做給別人看的,其實個性瞥扭又矛盾,時不時就甩根針扎你一下。
「你看,多好的太陽呀,睡著了,就看不到了。」
七漫應道:「明天也會有太陽的。」秋日天高氣爽,像這樣的好天氣很常見。
「但不是今天的呀……」
「或許,明天的太陽更好呢。」
「不希罕。」
嗯,又甩了一根,滿身是刺的小刺蝟。對自己想出來的這種形象,七越來越覺得貼切。
寧又儀強撐著濃濃的倦意,和七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話題無聊乏味,她卻很高興、很滿足。
日頭西斜,山風中漸漸帶了涼意,這一天,就快過去了。
「又寧……我們回去好不好?」
「好。」
「我是說,回歲波城。」
「啾——啾——」一群鳥兒從遠處飛來,落到附近的一株大樹上,吱吱喳喳,歡叫不歇。
鳥兒也知道要歸巢。
望著那大樹,寧又儀慢慢道:「七,我不想回去。」
沒有回答。
「你……能不能帶我去江南?」
還是沒有回答。
「人家說,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江南的春天一定很好看。」
「太子妃的願望,太子一定會滿足。」
「誰希罕……」她左手撐地,想用力站起來,卻是氣力不足。
七沉默地扶她站起。
腿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寧又儀定了定神,覺得自己能站穩,冷然道:「放開我。」
七不放。
「放開!」她隨手一推,沒想到他往後一退,竟沒站穩,仰天倒了下去。
寧又儀目瞪口呆,想要去扶他,剛搖搖晃晃走了兩步,腳下一軟就要摔倒,反而是七爬起順勢抱住了她。
心怦怦急眺,她拚命忍住痛,急問:「怎麼了?你怎麼了?」
「沒事,絆了一下。」
她只不過右臂隨便揮了下,綁著樹枝的斷臂能有多大勁?寧又儀舉起右臂,正要以此反駁七,卻發現固定右臂的樹枝一小段被血染紅了。
她左手伸出就要解他的黑袍,卻被七攔住。他緊了緊袍子,輕描淡寫道:「沒事。」
指尖的一抹鮮紅刺眼無比。她一直聞到濃濃的血腥味,本以為是自己衣服上傳來的,沒想到是來自七的身上。
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你的心跳得太快了……我沒事,你不要激動……」
「怎麼了?」根本不聽他在說什麼,寧又儀用力的推他的手,嘶聲道:「你到底怎麼了,受傷了對不對?你給我看!你……」突然一口氣換不過來,心口尖銳地痛起來。「啊……」
一股溫厚的內力從後背傳來,護住她疲累的心脈,讓她的心跳一點一點平復下來。
寧又儀無力地睜開眼,看著他急得滿頭大汗的樣子,眼一眨,淚就滑了下來。
「你……不要瞞我……」
「是我不好,我不該瞞你。」七深吸口氣,「你要看,我就給你看,不要激動好不好?」
寧又儀點點頭。
黑袍裡,是七初進天牢時穿的衣衫,早就破成襤褸,道道鞭痕觸目驚心;腰際綁著一圈布條,已被血浸透,不知道是什麼傷。
那麼多的血「怎麼沒上藥?」
「用完了。」
她指尖的小刺傷都上那麼厚一層藥,能不用完嗎?自己竟然還在他身上躺了一夜一日。寧又儀根本冷靜不下來,她伸手探他的額頭,溫熱的,不燙,再試了試自己的,一樣的溫熱。難怪她一直覺得冷,七卻說她情況不錯沒有發燒,因為他自己體溫也是那麼高!難道他要跟她比誰燒得更厲害?
心跳如擂鼓,她的淚傾瀉而下。「回歲波城,快回歲波城。」她輕輕說道。
第6章(2)
夜黑得很快。
她不知道七抱著自己走了多久。她常常陷入昏睡中,偶爾醒來,七總是在不斷地走。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催他走快一點,以便快點到歲波城好治他的傷,還是要求他多歇會,不要太累。他甚至拒絕背她,他說,那樣會壓到她的傷口。
「七……」
「嗯。」
「今天下午太陽真好。」
「嗯。」
「你會不會忘記?」
「不會。」
「一輩子不許忘記哦。」
「好。」
真好啊,這麼容易就騙到一輩子的誓言。
抬眼望去,歲波城就在不遠處,月色皎潔,潔白的祭台泛著銀光,靜謐而安詳。她終於回來了……從歲波城開始,在歲波城結束,未嘗不是個圓滿的結局。
寧又儀仍住在她自小住慣的景鸞宮內。宮內陳設未曾變過,仍是她出嫁前的佈置,她躺在床上,望著帳頂的一朵桃花發呆。
這百花帳由彩線織成,花開百朵,絕無重複,織工極其繁複,是當年金烏太子與她訂婚的聘禮之一。她日日掛著,極少取下,看著它,就像看著太子;對著它說話,就像對著太子說話,每一朵花裡都藏著她的甜蜜心事。那朵桃花正好在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便聽了她的第一樁心事。
——殿下,你的傷有沒有好?痛不痛?一定很痛,因為我也很痛。殿下,你一定要快快好起來啊……
後來,她很少去看那代表疼痛的桃花。
此刻,寧又儀望著桃花,似乎聽到它在說——七,你的傷有沒有好?痛不痛?
一定很痛,因為我也很痛。七,你一定要快快好起來啊……
哦,花兒都好聰明,知道它們藏的每一句話,都是她對七說的,不是太子驊燁,是七。
「又儀,吃藥了。」
白髮蒼蒼的寧王親自給女兒端來藥汁。
「父王,對不起讓您受驚了。」
「傻孩子,你又沒做錯事。」寧弘遠撫著她的臉,歎息道:「看看你,出嫁時多好,現在瘦成這樣。」
「父玉不要擔心,女兒一定會快快好起來。」
寧弘遠扶她坐起。「先喝藥吧,別涼了。」
「好。」她接過碗,一口喝乾。「父王,我是不是很乖?」
「乖,我的又儀最乖了。」寧弘遠抹抹眼角的淚,勉強笑道:「嫁了人就不一樣,以前要你喝藥,比登天還難。」
寧又儀淡淡笑道:「女兒長大了嗎?」
「對對,長大了,懂事了。」寧弘遠有些欣慰,「又儀啊,太醫說你的傷好好調養就沒問題,父王總算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