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這麼多年了,日子一直過著,他永遠都是冷靜的七。
所以,當他見到自己的淚,他才那麼震驚——他一直迴避的東西,他的淚,代替他說了出來,他再無處躲藏。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十年了。這期間,他曾執行過大大小小無數次的任務,遇見各式各樣的人,但最常憶及的,就是八歲的建安公主,他最喜歡回想她吃力地爬台階的樣子,小小的個子,卻要跨那麼高的台階,還得走得有模有樣,每每想起,他就忍不住要笑。這段回憶,雖然後面有血腥和痛楚,卻仍是開在他心底最溫柔、最美好的一朵花兒。
他總以為,記憶就是記憶,只不過代表一段曾經擁有的過去。但當他看到她坐在橫樑下,神情那麼悲傷,那些紛然的過往盡數湧起,他終於知道,記憶不光是記憶,還是生命裡一道深深的刻痕。他——再也忘不了她。
出征時,他知道她會在城頭送別,太子那一回頭,他也看在眼裡。他想著她眼光落在太子身上的模樣,不敢回頭。所以,在塔木城見到她的時候,他竟有些欣喜,她擲出的是影子侍衛的特製匕首,拋出的細繩是那年在祭台用過的——她,還得他,還記得祭台上那一切。
他記得自己身為影子侍衛應有的本分,所以,在天牢時,她兩度對著他落淚,他都不動聲色,他以為自己可以將感情深深地藏起來,但,終究,他的淚代替他說出一切。
他再無法否認,他歷盡艱辛破出大牢尋她而來,不僅是出於職責,更是心不由自主啊,他無時無刻不掛念她的安危,他不能不用性命去護衛她。他不得不承認,他心疼她。
這就是心疼一個人的滋味啊——她傷口痛,他心裡痛得半死.,她因為太子而難過,他編謊話安慰她;她一笑,這昏暗的山洞都亮了起來.,她要聽故事,他無論如何都要扯出幾句;她若是哭了……
他突然想起來,十年前那次祭台驚變,到了塔底,她抱著他哭,邊哭邊說「痛……痛……」,當時他以為小孩子痛了總要哭的。不是的,現在,他明白,她是在替他痛啊,痛得不行就哭了,就像剛才聽了他那蹩腳的故事之後一樣。
怎麼有這麼傻的孩子,他自己都覺得沒什麼,她不用哭成這樣的。
七空蕩蕩的心突然覺得很滿很滿,好像種進了什麼東西。
他握著寧又儀軟軟的手,遲遲不忍放開。雖然終究要放開,就讓他再多握一會吧,一小會就好。
「稟太子,皇朝大軍己整編完畢,隨時可以出發。」
「很好,安將軍辛苦了。」
驊燁看了看天色,日已將暮,從清晨對戰薩羅軍到殲滅他們,只用了一天工夫。為了這一天,他花了四十多天讓他們一步步鑽進圈套,代價是十三座城池的百姓離散,代價是他的建安生死未卜——
「請安將軍帶七萬精兵即刻趕往墨城,加上沿途各城池的三萬,就用這十萬兵力拿下薩羅國。」
「薩羅國兵力幾喪於此,十萬……」
「不多。薩羅人性堅頑強,雖無精兵強將,也不可小覷。」
「是!」安勝之肅然道,「那太子……」
「你先行一步,我明日此刻出發,日夜兼程,只會比你先到墨城。」
安勝之領命退下。
站在歲波城頭,驊燁可以看到城外一隊隊來回搜尋的皇朝騎兵,此處他佈置了兩千之眾;不遠處的鳳凰山上,則是五千精兵,他們的目的,一是掃除薩羅國殘兵,一是找尋太子妃。剛才,緊盯戰車的一隊人馬回報,他們找到翻落谷底的戰車,但太子妃不知去向。所以,縱然還有很多事等著他去做,他不走,他要等一個確實的消息——生,或是死。
他有一天的時間用來等待。
又是一個傍晚,與昨日不同,天際一絲雲也無,顯得極是清闊。明日此時,不知又是何景象。不到那個時候,誰知道呢?
驊燁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怦——怦——怦——怦」一下下跳得很有力。如果有一支箭,從這下面穿過,是什麼感覺?應該很痛吧,但那又是怎樣的痛?會不會有他現在的心痛難熬?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對調過來……
驊燁搖頭。所謂如果,只是安慰自己的虛言。沒有什麼如果!這都是他自己的選擇,結果,也只能自己承擔。
他深吸一口氣,長立城頭,靜然而待。
黑夜來臨,又很快過去,整個白天都陽光爛漫,傍晚天高雲淡,恍然就是昨日景致。驊燁很想讓自己相信,他剛剛作了個夢,現在醒來,時間才過去了會,他還有一日夜的時間可以等待。
他眼睜睜看著天徹底黑下來,心裡清楚地知道,再不動身,就要貽誤戰機。
建安……
他艱難地轉身,飛快衝下城樓,城牆下一匹戰馬早已備好,十一正在另一匹馬上等著。
驊燁翻身上馬,飛一般穿過歲波城,出了東門直往東南而去。一路上,他都沒有回頭,再多看一眼,就再不能狠心離去。
第6章(1)
「……七!」
「我在。」
雖然只是簡單的兩個字,卻令寧又儀頓時安然。她慢慢睜眼,發現竟是在外面,日正當午,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眼前山勢綿延,青紅翠黃,一派斑斕秋色。
「睡得好不好?」
「好。」
七試了試她額頭的熱度,終於放心,嘴角不自覺抿了抿。只是很輕微的笑,寧又儀卻看得很歡喜。第一次在陽光下看到他笑,明朗得一絲陰影都沒有。
七拿過水袋,往掌心倒了一些水,用手指沾著去濡濕她的唇。他有些不明白,明明身體溫度正常,怎麼她的唇會幹裂脫皮。
舒適涼意在唇上漫開,寧又儀笑盈盈的望著一滴水滑下他指尖,在陽光下劃出一道晶亮,掉落兩人身下的草地中。
「你累不累?」
七搖頭。
她的目光落向附近一塊大石,平坦光潔,有如一張大石床。
彷彿是猜到她的心思,七道:「太涼,也太硬,你不能躺。」
無論任何事,他所做都是對她最好的選擇。想著,寧又儀的臉微微紅了起來。
她心口的傷被裡得妥妥貼貼,而從昨晚起,他就一直這樣抱著她——他們之間,竟是如此親密。有些害羞,不過更多的,則是甜蜜。因為,跟她親密無間的那個人,是七。
七最好……她默想著這句話,並猜測假如再次說出口,他會有什麼反應。怕是又要緊張得全身僵硬了吧?看著七難得的放鬆神情,寧又儀還是覺得維持現狀比較好,雖然,她很想很想說出來。
「太陽真好。」
「嗯。」
「這種時候,七一般都在做些什麼?」
他想了想,「練功。」
「還有呢?」
「不是練功,那就是在執行任務。」
那是怎樣無趣枯燥的生活啊……寧又儀歎氣,「我知道了,你還有可能在做第三種事。」
「什麼?」七自己也不知道。
「躺在床上養傷。」
他不禁莞爾。「對。」
「我告訴你哦,這種天氣呀,就應該這樣躺著,曬曬太陽、聊聊天。」寧又儀的聲音裡彷彿和了陽光,也是那麼懶洋洋的。
七不知道該怎麼說。練功、執行任務、養傷,這就是他的全部生活,她所說的,是公主的、太子妃該過的悠閒生活,卻不是他的。
寧又儀深望著他的眼,繼續道:「七,我們過一天這樣的日子,好不好?」
看著她期待的眼光,他點頭,「好。」
寧又儀笑了,往他懷裡偎了偎,讓自己躺得更舒服,可以好好地看眼前的景色。暖暖的山風拂過,林梢枝葉此起彼伏,遠望過去,整座山頭就像是隨著風在起舞。
「七,你信不信,我是第一次來這鳳凰山呢。」
「信。」
她反駁,「我在歲波城住了十八年,怎麼可能沒登過城外的鳳凰山?」
「自八歲起,建安公主接連不斷遭逢刺殺,九歲那年在塔木城險遭不測,從此再未出歲波城一步,直至出嫁。」七如背書般道來。
「你知道得還真清楚。」她撇撇嘴,頓覺有些無趣。
「職責所在。」
聽到這四個字,寧又儀心裡一僵,這種話,她最好是不要接。她凝目看向最遠處的山頭,群峰綿延,那山頭就像是在天邊那麼遠。「別說鳳凰山,很多我想去的地方,都沒有去過……七,你去過哪些地方?」
「很多。太子喜好遊歷,常帶我隨行。」
寧又儀的眼眸頓時發亮。「都去過哪裡?好不好玩?哪裡風光最好?」
七有些為難。每次出去都有任務在身,他根本沒有時間和心思看風景,他只記得,太子說過……「江南最好。」
「江南!」寧又儀欣羨不已,仰臉催問:「怎麼樣?是不是很美很美,比畫裡的還要美?」
七想了想,「那時我才十二歲,只記得有面湖,湖邊一棵柳樹夾著一棵桃樹,紅紅綠綠的,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