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淚直直掉下,落到她臂上。
一時間,七隻能呆看著那顆淚在瘀血腫脹的手臂上慢慢滑散。
第5章(2)
七見過很多人流淚,傷心的、委屈的、驚喜的、絕望的……他知道,愛恨憎怨種種情緒,會讓人哭泣,這就是所謂七情六慾,但他沒想過自己也會流淚。太子是從不流淚的,他不需要學這個.,而他自己,從不曾想得到過什麼,當然也就從無失去。所以,無慾無求的七,是沒有眼淚的。
七聽著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怦然有聲。現在,他終於明白,什麼叫做——心疼。
「七……」不知是被石屑濺到,還是他剛才的動作震動了下她的身子,或者只是巧合,反正——寧又儀醒了。
七回神過來,低著頭,看都不看她一眼,抬起她的右臂,輕輕地將斷骨推回原位。
痛得全身發顫,寧又儀本能地抽回手,卻抽不動。掙扎著再試一次,還是抽不動。
「痛就喊出來、哭出來,不要一點聲音都沒有!」七的聲音,比往日更要冷上一分,若非如此,他根本無法冷靜地處理傷口。
一隻冰涼的手費力地舉起,擦他臉上的淚痕。
七咬著牙,將一截樹枝和她手臂綁在一起。
「好高興啊……還活著。」
七終於看向她。她的臉上竟然掛著笑,好像真的很開心。
寧又儀指指自己心口,慢慢道:「好多了。以前……箭好硬。不要擔心……很好……」
「閉嘴!」
她該死的就不會少說兩句?她知不知道,看到她明明沒有力氣還要拚命說話的樣子,他就心痛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寧又儀聽話地不再開口,左手卻四處摸索,找到七的手後,滿意地抓住。她輕笑道:「七最好了。」
七再次呆住。他終於發現,自己犯了一連串的錯誤——他應該扮成太子去救太子妃,而非用自己的身份;他不該對太子妃的傷勢表現得太過關心;他更不能在她面前落淚;事實上,他最大的錯誤就是——他逾矩了!他的所作所為,根本就已經超出一個影子侍衛的職責範圍。
七不動聲色地抽回手,探了探她額頭,滿是冷汗,幸好倒是不燙。想了想,他覺得還是幫主子澄清一下比較好。「太子這麼做,有四成的把握。」他將心口下方的秘密告訴她,並將把握說成四成。
寧又儀點點頭,「我明白的。」她一直理解太子的苦衷,但六成不中的機率;問題癥結不在於結果,而在於選擇的過程。在谷底時,當她發現來的是七而不是太子的那一刻,她對那個人的感情已經盡數成灰。
她一眨不眨地看著七。
是七!一直以來,不顧一切救她的,是七,十年前在祭台,十年後在谷底。她總以為是太子,總在等著他,可到頭來,自己能倚靠的,只有七啊。她都想不出,先要逃出城西天牢,再在兩方二十幾萬大軍中找到她,他怎麼可能做得到。
「怎麼找到我的?」她輕問。
七淡笑,「我想找,當然找得到。我是七啊。」
寧又儀的淚一下洶湧而出。
「怎麼了怎麼了?」七慌了一神,看看她心口,又看看她右臂。
她搖搖頭。
他自己都不知道啊……她看過他很多驕傲的表情,在扮成太子驊燁時的自信、狂放、傲然,再自然都是假的,只有剛才那淡笑中驕傲的神情,才是真正屬於七自己的,連驊燁都沒有的驕傲呀。
看著那酷肖的眉眼,她喃喃道:「七,你是七,不是驊燁。」
七不明所以地點頭。
「我是說……」寧又儀神色一變,嚥下了後半截話。
雖說身體裡沒有箭杵硌著的確舒服一點,但心每跳一次,就是空蕩蕩的疼,比之前好像更難受了。陡然間,心重重一跳,她只覺眼前黑了一下,再仔細看時,是七擔憂痛情的臉。
「剛才……」
「剛才?你暈過去半個時辰了。」
半個時辰?她怎麼覺得才一會?心下一慌,寧又儀微喘著,心跳越來越快,疼痛驟然變得難以忍受。
七臉色一變,左手抵住她背心,內力源源不斷地往她體內輸去,護住她的心脈。寧又儀只覺陣陣暖意在心周湧動,狂亂的心跳漸漸回復平穩。
「我很怕……」她眼角微有濕意。
「什麼?」
「剛才我什麼都不知道七,你會不會丟下我?」
「不會。」
「如果有更重要的事……」
「沒有。」
「萬一?」
「沒有萬一。」他肯定道,「保護太子妃就是我最重要的事。」
寧又儀掩住他的口。「又儀。」她要求道。
她不要他喊她太子妃,更不要他喊她建安,他不是別人,他是七。
七並不與她在稱呼問題上糾纏,只道:「我絕不會丟下你,放心。」他感到她的手又抓了過來,這次,他再不忍心抽離。
她分明就是沒有安全感,因為被太子丟棄了一次,所以怕自己也會這麼做。其實,太子位高權重,才會有在太子妃和國家大事間選擇的兩難.,而對自己來說,目前重要的事,莫過於保護她的安全,並將她平安送回太子手中。聰慧如她,應該想得到這一層,只不過身在局中,才如此慌亂。想及此,七忍不住用力反握住寧又儀冰涼的手,讓她明白,她從未被放棄過。
七的手掌溫暖厚實,被他握著,就覺得無限的安心。寧又儀緊繃的情緒終於放鬆下來,頓覺絲絲倦意襲來。
「想睡就睡吧,我在,不要擔心。」看著她睏倦卻強撐眼皮的樣子,七安慰道。
她信他,她不怕了,寧又儀想,只不過她捨不得睡,怕睡著了,那溫厚的手掌又會悄然鬆開。她想了想,道:「七講個故事好不好?」
這個要求有些古怪,他皺眉道:「不會。」他說的是真的,從來沒人給他講過故事。
「那就,你自己的故事。」
七搖頭,「我沒有故事。」話落,只見她睫毛忽閃,眸中瑩然有淚,卻是忍著不掉下來。那淚凝而不落,反倒揪了他的心,七暗自歎氣,硬著頭皮講了起來——
「太子說,我是從破廟撿來的,那時才兩歲。我四歲開始練功,學太子的一舉一動、語氣神態。六歲的時候,我突然很想自己的爹娘,太子就告訴我的身世,我就不想了。十歲的時候開始執行任務,」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和你一起的那次,太子獎賞了我。後來便一直執行任務,我命大,總死不了,倒是一、四、五、九、十二、十三,陸續都不在了……然後就是這次任務。太子對我很好,怕我死了,想把任務交給十一。我想十一年紀還小,就還是自己來了。」七想了想,無奈道:「沒了。」看看寧又儀神色,他小心翼翼地問:「不好聽吧?我真的不會……」
「很好聽!」她打斷他的話,「七,好痛,我哭一會好不好?」
七不言,只輕輕摟著她。
寧又儀閉上眼,倚在他懷裡,聽著他的心跳,眼角一顆顆淚滲出來,越快越急,終於連成一線。
哪有人這樣乾巴巴講故事的,幾句話就說完了自己的一輩子……但她每聽一句,都無比心痛。
四歲呀,才多大,就開始練功,就開始學著模仿太子……難怪屬於他自己的表情是那麼少。知道自己的身世就不會再想爹娘了?他才六歲啊,六歲的七,就認命了!
她現在知道,被箭穿過身體是什麼滋味了,七在十歲的時候,身上插滿了箭,還不忘安慰她,說「莫怕」。然後長大了,身邊的同伴一個個死去,他是不是也想跟著去?所以,知道這次的任務基本上必死無疑,就搶了過去……
寧又儀在心裡一點一點把七的樣子勾勒出來,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麼能夠看破生死,因為——他活了二十年,從來不是為自己而活!
「又儀……我點你的昏穴,睡著了就不痛了,好不好?」見她的淚越流越多,七沒辦法不著急。
寧又儀睜開眼,哽咽道:「現在不痛了。」
她望著他的眼眸,一貫的明淨如水,十年前他就是這樣的眼神,直到如今——
這是坦蕩無私的眼神,七,他經歷了很多事,或許對生活已經心灰意冷,但他終究是一個坦蕩蕩的君子——從無更改。
看著看著,寧又儀覺得自己彷彿掉進他的眸子裡,再也走不出來。她終於睡著了,呼吸平穩,神色安靜。夢裡,那雙淨澈黑眸,在她的心底紮了根。
見她沉沉睡去,七終於鬆了口氣。他從來沒有這樣失措過。即便是在天牢,被瑰月公主句句緊逼,他都能從容應對,但太子妃的一句話、一個表情,就會讓他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情緒失控。
其實,這輩子,他也就只有兩次無法自控。
上一次,是他六歲的時候,聽說自己無父無母被丟在破廟,他跑到郊外對著一棵老樹又捶又踢。他記得很清楚,當時覺得難以忍受,但嗓子喊啞了,手腳也打痛了,他就想通了。他是七,一個只有代號的影子侍衛,他此生的職責就是代替太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