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額上青筋暴起,額角抽跳,牙關咬得似磨刀霍霍。
撐到最後,老金到底撐不過他這當主子的執拗脾性,頗無奈地為他指路。
真的是指路,沒錯。
不需乘車或騎馬,只消往他「鳳翔東院」後院那扇木門步出,沿著小徑走走走,上坡再下坡,來到湖邊再沿著邊上土道走走走,那條維持尚好的私有土道自會將他帶到苗家「鳳寶莊」的廣院。
廣院四合,有好幾間房,中間是大大的庭院,院中打著一口井。
這兒是苗家以往給底下大小管事們的住處,但後來不少管事都成親生子,攢了點錢便往外頭置產,廣院裡的人越來越少,後來苗家乾脆以銀兩補貼,讓管事們自個兒在城裡賃屋。
「是大爺您的主意啊,說廣院與其放養蚊子,還不如賃出去,有人住才有活氣,要不整座大院子死氣沉沉,再空著不管,不鬧鬼都要鬧鬼。
「爺,咱跟您提過的,說有一戶瞧起來挺好的朱姓人家要租,只是賃屋費給不了太高,您說我瞧著順眼就好,租金不是要緊事,要緊的是別讓廣院頹了,人氣等同活水,活水才聚得了財氣,您說的不是?」
老僕說得無辜,他當爺的還真不能怪誰。
只是當初將出賃廣院一事交給老金去辦,萬萬沒料及,朱家醫館就在這「燈下黑」的位置,他苦惱上何處尋人,卻不知離得這般近。不僅是近,更在他苗家「鳳寶莊」地盤上……嘿嘿,換言之,在他五指山內。
哼,這會兒看那姑娘往哪兒跑?!
得知方位所在,苗淬元倒慢條斯理起來,眨眼間又變回那個從容不迫、智珠在握的苗家大爺。
浴洗過後,他先去書房拜見父親,讓長輩安心,亦把誘捕「太湖黃幫」的過程挑重點說過,父子倆針對時勢和生意上的事又談了好半晌。
之後他返回「鳳翔東院」,吃了盅慶來備上的十青素粥,再配著香茶品嚐了兩塊棗泥核桃糕……走!身心舒暢了,很適合上廣院找碴!
不讓小廝跟隨,他獨自出了東院後門,一派悠閒地朝目的地邁進。
經過大湖邊上時,不遠處的坡岸長滿不知名的小花,白的、黃的、紅的、紫的,在春裡綻成小小一片花海,一年輕男子與他年歲相仿,身邊跟著一名紫衫女子,他們並肩徐行,走在湖邊微濕的土道上。
年輕男子看那女子的眼神是親暱的、帶點緊繃的,彷彿近人情怯,彷彿欲言又止,倒是紫衣女子一直輕垂頸項,教人辨不出表情。
春日情長啊春日情長……苗淬元心情頗好地歎了聲,轉身走上苗家開通的私有土道,廣院已在眼前。
然,廣院不叫廣院,廣院有了新名,大門上高懸的木匾刻著四個字——
崇華醫館。
不難聽。
他俊眉略挑,暗暗頷首,舉步踏進這四合大院。
當初苗家建造廣院,除廂房獨立,餘下的廳堂、灶房和庭院皆作共用,因此建得較一般地方寬敞,尤其是一進門的中央庭院,造得相當開闊,可提供多種用途。
只是苗淬元儘管曉得,甫入眼的場景仍教他身形一頓,忽生出一種……「唔,這庭院似乎還是小了點」的荒唐錯覺。
這裡大致可分成三區。
靠門邊這兒的第一區擺著好幾張曬藥架,各色生藥攤在圓篩上,一篩一篩排列架上,但他此時嗅到的濃濃藥味,相信絕非來自那二、三十篩的生藥,而是位在另一邊的第二區發出的氣味,那裡有成排的小爐火,上頭十幾個小藥甕正在煎藥,而一旁大鑊裡正在熬煮黑乎乎的藥膏。
煎藥、制膏皆有小僮顧守,那幾個孩子的手段瞧起來不像生手,且都繫著同款腰帶,腰下垂著拭布,應是醫館裡的小學徒。
再往裡邊去可視作第三區,十餘位大叔大嬸、大爹大娘正跟隨一名黃衫姑娘扭腰擺臀,就見那姑娘兩手叉腰,兩腳與肩齊寬,上身盡量定住,下半身則扭得像在畫大圈。
找到了!
他冷笑,十指暗暗攥緊,喉結上下滾顫,他下意識吞嚥唾沫,沒察覺這莫名其妙的口中生津是為哪樁。
庭院裡算是亂中有序,眾人忙著、動著,一時間沒誰留意到他。
待他鎖住目標正要舉步踏去,那姑娘接下來做的事,令他輕鬆寫意的步伐又是一頓,清俊斯文的面皮跟著抽搐……
「來,大夥兒跟著做,這是最簡單卻也最立竿見影的鬆筋法,就像這樣蹲下來一會兒。」朱潤月脆聲道,與肩同寬的兩腳一蹲下,跟蹲茅坑沒兩樣。她接著笑道:「我爹說,這叫『出恭鬆筋式』,上茅房蹲坑如同鍛煉身體,這姿勢最自然。」
一名模樣稱得上有幾分書卷氣,但面龐黝黑的大叔邊蹲邊笑嚷。「拉屎就拉屎,什麼『出恭』啊?朱大夫比我還愛咬文嚼字呢!」
年過半百的大娘隨即道:「李半仙啊,你可別小瞧朱大夫這鬆筋正骨的法子,好用得很啊,我這腰疼腿麻的症狀就是這麼漸漸治好的,用不著喝那苦死人的藥汁,更省下看大夫的診金,多美!」
被稱作「李半仙」的黝臉大叔忙道:「豈敢啊!這不就收了我那『鐵口直斷』的算命攤子,來朱大夫這兒學鬆筋嘛,不敢小瞧、不敢小瞧!」
朱潤月清潤笑音再次盪開,輕易挽住所有目光——
「挺好,大家做得好,慢慢下蹲到底,別太勉強,別操之過急,等蹲好了,可雙手圈腿、埋頭於膝,這『娃兒抱』的姿態就跟人在娘胎裡是一樣的,能讓咱們拉開頸肩、胸背、腰與椎,直到小腿肚上的筋理,對氣血行走十分有利。」
濃郁藥香在鼻下浮動,鑽進鼻間、胸肺之內。
四周聲響在耳畔跳躍,輕擊耳鼓、傳入腦門。
苗淬元思緒有片刻凝結,動不了,腦子鈍鈍的,不好使。
有人來到他身側後方,他渾然不知,直到那人輕和笑問——
「你一進來就盯著那姑娘看,看得兩眼發直,既是心裡喜歡,要不要上前跟那姑娘說說話?」
內心大震,他倏地側目看去。
一名生得小富泰的嬌小美婦正衝著他笑。
第4章(1)
什麼喜歡的……怎麼可能?
絕對沒有的!
他雙目瞬也不瞬牢牢瞪住那名美婦,後者衣裙樸素,容顏未妝,她頭上包著巾子攏住髮絲,挽在臂彎的小竹籃裡有好幾顆新鮮雞蛋。
他看她,她也把他看回來。
她眸角有極淡的細紋,紋路往上飛挑,一副笑咪咪的模樣。
既是心裡喜歡……
思緒震盪得厲害,震開層層凝滯,他想著美婦的話,看著她可親笑顏,欲駁斥,卻如何也駿不了一句。
「你瞧起來不過十八、九歲,那姑娘甫滿十六,這知好色則慕少艾的年紀啊,既是入了心傾慕著,多去親近不也挺好?」
美婦的溫言淺笑讓他一雙瞳心顫得厲害,費了好大功夫才蹭出聲音——
「我沒有……」
美婦輕呼了聲。「你臉紅了呀?!」甜脆笑音漾開,她笑著點頭,眸底閃亮。「好孩子……多好的孩子。」
苗淬元極少、極少……唔,不,應當說,他從不曾未戰便敗,然此時此際竟似如何都翻不了身,面對這名嬌小美婦,言談不過幾句,他已有慘烈之感。
「娘!」
當那已熟悉的潤音響起,腦中「轟」地驟響,他神魂凜然。
迅速回頭,那個被他一直看、看得兩眼不眨的姑娘不知何時來到他面前。
她在瞧他,整個庭院的人都在瞧他,小富泰美婦更是興味滿滿地拿他直瞧,而她喚這位美婦……娘?!
「苗大爺,這是我家阿娘。娘,他就是『鳳寶莊』的家主,咱們『崇華醫館』的這塊地方就是跟他賃下的。」朱潤月知道他遲早要尋上門,但來得這樣快……還是令她有些愕然。
苗淬元實不知哪兒不對勁,就是渾身不對勁!
所有想對美婦發的火、駁斥她的話,眨眼間全滅了、沒了。
說坦白了,又不是他家長輩,跟他更無商場上的利益關係,他卻本能地繃直身背、收顎挺胸,欲扮出玉樹臨風佳公子的模樣給對方瞧。
他腦袋不對勁了是吧?!
朱夫人聞言,恍然大悟。「原來是苗家大爺,咱們家閨女前晚承蒙您照顧了。」
「娘啊……」朱潤月咬咬唇,飛快瞥了苗淬元一眼。
承蒙他照顧?
到底誰顧誰、誰承誰的情……像一下子也難分清。
還是她阿娘故意這麼說,話中帶諷嗎?
在生意場上混久了,對方的一句話總能斟酌出好幾個面向,但這會子,苗淬元實覺聽不出本意。
抑或……本意即是字面上的意思?
朱夫人笑時,雙頰有深深的酒渦。「我跟她爹擔心極了,她爹還想借船出去尋人,幸得苗家舫舟將她載回湖西邊上,苗大爺還遣家僕送她回來,當真有心。」
有心?有……什麼心?!
苗淬元又覺被她的話繞渾,面龐詭異地一直冒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