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手之勞罷了。」他略微作禮。不確定前晚的後半夜是如何發展,亦不知朱潤月是怎麼跟家裡人提及,所以僅能先以場面話應付。
「是嗎?那挺好、挺好。」朱夫人拿他直瞧,還上上下下打量,很感興趣似。
「苗大爺來訪『崇華醫館」,莫不是有話想跟潤月——」
「娘,苗大爺是來取回東西的。我呃……我之前跟苗大爺借了東西沒還,說好今天來取的。」朱潤月一把抓住苗淬元的衣袖,扯著往外走。「娘,這事我自個兒理會得,我出去一會兒,一會兒就回來啊。」
「咦?潤月啊,上哪兒去呢這是?」
「去湖邊,沒上哪兒。娘別跟,煲好的老火湯擱在灶房,娘乖乖喝去。」
苗淬元不由自主移動雙腿,回首見朱夫人倚門而立,臉上興味依舊盎然。
他氣息微窒,像發病前兆將又來襲,然這回面上不沁冷汗,卻直烘熱氣。直到被扯著走下土道,來到湖邊坡地,他才救回神志,驀地頓住腳步。
他們來到的所在,恰是他先前經過時瞧見的開滿小花的坡岸,只是此刻僅有他們倆,已不見那對並肩走在湖邊的男女。
之前看人家,那叫春日情長,現下換他和朱家姑娘處在一塊兒,卻是亂七八糟啥滋味都冒出來。
他不走,朱潤月自然拉不動他。
暗歎口氣,她旋過身,對他微微一福。「我娘熱情好客,有時也寶裡寶氣,適才倘是說了什麼不愛聽的,苗大爺別往心裡去。」
苗淬元是來興師問罪的,他深以為如此。
垂眼看她,那晚與她「交手」的種種在腦海飛掠……
這姑娘著實膽大,他得理不饒人,她能穩住。
他指責她家醫館盡得好處,她能堅定立場。
該拚搏時,她沒有瑟縮,湖匪被逼得狗急跳牆,她身陷險境,卻能回應他的厲聲叫喚,知道可拿自身當餌,為他誘敵。
明明是來興師問罪的,可腦海裡轉的淨是這些,是要他找哪一條罪來問?
佯裝高深莫測般撇開臉,暗自調息後才又看向她——
「你說你阿娘有哮喘的毛病,我問過老金,他也說朱大夫之所以舉家南遷,是因為南邊溫暖些,適合朱夫人養病。我以為你阿娘身子骨不好,定然弱不禁風,今日一見……」輕咳一聲。「倒是我想偏了。」
他家娘親亦是根底太虛,完全是個病美人,當他得知她阿娘亦體弱多病,便覺定是與他娘親一樣,溫柔似水,氣息輕淡,蒼白惹人憐。
結果,根本不是。
她娘珠圓玉潤得很,笑起來堪比夏陽,熱得人頭臉發燙。
朱潤月聽出他話中意思,小小繃緊的表情忽而見柔。
「苗大爺這話,聽起來是稱讚了。讚我爹醫術高明,把我娘調養得這樣好。」
一頓,語音淨而微凝。「……金老伯說,大爺這病十四歲上才頭一回發作,當時發病,身邊是金老伯一人看顧,後來也就瞞下,沒讓家裡人知曉。這樣……似乎不好,既是一家人,不該瞞的,而且瞞著、掖著,你如何好好將養?」
「正是一家人,所以更該隱瞞。」看來老僕把他的底細洩光了。原有些著惱,但她主動問起,用一種很看重的口吻,竟令他內心不悅轉淡。
她眉心輕蹙的臉容布著疑惑。
他徐聲又道:「那年秋末,『鳳寶莊』位於北方的新貨棧成立,爹忙得不可開交,遂讓我隨兩位經驗老道的管事過江往北,先過去壓壓場。花了幾天將正務辦妥,我帶著老金走訪當地幾個點,四處探看,一日傍晚錯過宿頭,最後只得借住某間小道觀,而當夜奇寒,我的哮喘之症頭一回發作。」
「金老伯說你們遇上奇人了,所以你喝的那帖藥,為你開方的是道觀裡的人?」
他搖首。「那人是遊方道士,年近古稀,當晚亦是借住,並非在道觀修行之人。翌日天未亮他已離去,我也曾遣人尋找,但一直無果。我按他交代,那帖藥多在夏時服用,其餘時節若覺需要,也可斟酌服用以為保養,這幾年哮喘之症偶有小動靜,但不曾鬧大發,直到前晚在湖上……」突然喉中一噎,氣息微頓。
他對於那晚胸悶喉澀的不適記憶深刻,還有她後來對他做的那些……他終於記起,他是來問她哪條罪。
朱潤月斂眉想了會兒,沉吟道:「所謂冬病夏治,那位遊方道士讓你夏時服藥,藥方以補腎、養肺為主,能收很好的療效。」
全然不知他心思起伏,她踏近兩步,揚起潤顎仔細瞧著離得頗近的俊顏。「大爺目中尚有紅絲,精神氣似乎還沒能養回,這病每發作一回,耗損加重,以往僅靠遊方道士那帖藥,或者抑得住,但要緊的還是平時的保養……夜裡湖上寒涼,大爺其實就不該出來,金老伯都說了,舫船在湖上已連熬三、四晚,雖是苗家主爺,可身為一名哮喘患者,這行徑著實不智。」
「是不智,但捨我其誰?」他眼神專注,聲音彷彿有些幽遠。「娘親原就體弱,為苗家開枝散葉後身骨更是虛虧,我爹一直想陪她去山林中的一處別業長住,那隱密的宅第裡有一處天然泉眼,用來養身健骨最合適不過。」俊雅面龐像有些紅,他深吸口氣,又道——
「我家太老太爺年近百歲,身體仍健朗,但性情越發孩子氣。我家萌三爺自小在琴藝上雖被稱作神童,但根本也是一株病秧子。我家英二爺確實身強力壯,跟頭牛沒兩樣,但也野得無法管束,最終只適合放浪江湖。所以,捨我其誰?」
朱潤月忽地明白他方纔那句——正是一家人,所以更該隱瞞。
苗大爺不想讓家裡人操心。
捨他其誰?捨了他自己,他所重視的血親們就得圓滿。
想了想,她點點頭歎了口氣——
「大爺的意思,我曉得了。若我是你,也會下一樣的決定吧。」
苗淬元感覺左胸被撞了一下。
又麻又癢的,異常莫名,讓他很想伸手往胸膛上用力揉幾把。
春日的午後湖邊,暢風涼中帶暖,吹開花香、草香與泥香,也將沾染了淡淡藥香的女兒家馨香拂上他的臉、他的身。
嗅著那獨有香氣,他目光難以從那張秀潤的瓜子臉上挪開,就見她低頭擺弄腰間的正紅繡花袋,突然從鼓鼓小紅袋裡掏出一顆圓滾滾的糖球。
「儘管捨我其誰,大爺尋常時候仍得養著些,吶,請你吃參糖,含著讓它慢慢化開,能補中益氣。」淡褐色糖球置在她微微高舉的掌心上。
苗淬元瞪著糖,想起那個險遭斷腕的小學徒。
那日在即將離去的長舟上,她也是拿糖出來哄人。
所以……她現下是在哄他嗎?
見他動也不動,蹙眉瞇目像陷入糾結,朱潤月沒要勉強他,遂道——
「若不愛吃糖,也可隨身備些參須,直接含著或沖茶喝,都挺好咦……呃?!」
她都打算把糖球丟進自個兒口中了,豈知他大爺早不動、晚不動,待她五指一動,他竟迅雷不及掩耳地俯下臉,直接以嘴叼走她手心上的參糖。
因動作太急,他幾是整張臉壓下,待糖球被叼走,朱潤月只覺手心微感濕熱,她愣了愣,倏地放下手,握緊五指。
飛快看向他,那張爾雅俊臉的一邊面頰被糖球撐得鼓起,眉宇間頗嚴肅,像很鄭重地品嚐參糖滋味,那模樣鄭重到竟有些無辜。
應該……沒什麼的。朱潤月甩開那說不上來的古怪感覺。
袖中的手仍攥著,她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道——
「我爹一早去鄰村出診,應該快回了,大爺若然願意,可私下請我爹瞧瞧。」
「你朱家醫術不是一脈相傳嗎?你既瞧過,又何須請朱大夫再診?」
「可我爹的正骨術比我厲害許多,懂的也較我多,你讓他仔細診過再……」
「你自覺無用,只想把病家拋給別人嗎?」
她一怔,隨即搖頭。「並非如此。」
「這不就得了?我是你的病家,不是你爹的,你為了瞧好我,自當精進再精進,你若最終瞧不好我,我也不會怪你,總歸是我甘心情願。」
含著大大的糖球,參糖在嘴裡滾來滾去,在唇齒與舌間發出咯碌咯碌的聲響,苗淬元邊吞嚥那略苦帶甘的滋味邊說話,時不時還得舔掉唇上糖蜜,翩翩佳公子的氣質折損不少,倒顯流里流氣。
在外人面前,他向來端持得緊,越是端著文質彬彬、溫潤如玉的氣質,腹裡紫到發黑、再黑到發紫的種種打算,才越容易落實。
但面對眼前姑娘,他是懶得再裝,懶到那些話不經思索便溜出嘴,待意會過來,他表情沒變,心裡卻像把七上八下吊著的水桶一下子全打翻,澆得一顆心濕淋淋,也弄不清是何滋味。
朱潤月被他的話攪得微暈,但一下子已熱血澎湃。
她頰面浮紅,很認真頷首。
「……我明白了。你的病讓我來治,你既願信我,我定當卯足全力。朱家家傳的正骨術,我會仔細再練,精進再精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