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淬元是知道的,知她嗓聲乾淨,如淌過野原的一彎溪水,清音泠泠,卻不知她下巴微揚,輕聲解釋時,眸底會有星火跳動。
她瞳仁深邃,瞳底星火燦明,眸光於是在深明之間變換,沉靜中充滿生氣,又穩又亮又……美……望著望著,他頰面發燙,一時間竟忘記喘息!
怎被迷了去?想什麼呢?!
呼吸吐納一窒,他胸內陡沉。
心跳雖強而有力,卻一下重過一下,越來越急。
隨即,一股重力不斷擴開,肩胛骨間莫名卻不陌生的緊繃感乍起,令他直想弓身瑟縮去抵擋那股無形的迫力。
彷彿是發病的前兆!
但許久不曾如此。他藥已照喝,氣也調過,不該如此。
不該,所以不會的。至少今夜,此時此際,他不會讓自己倒下。
朱潤月見他滲出一額汗,繃著五官不語,只入魔般瞪著她,心中亦驚。「……你無事嗎?」
袖中手握成拳,徐徐握緊再握緊,苗淬元終於閉起雙目,集中意念去衝破那層無形牢籠……幾個短促呼息,他喉中重重一吐,頓時掙開塞絕。
呼……呼……
他氣息微灼,胸臆鼓伏略重,但到底是抑下了。
「苗大爺?」
他聽到那聲伴著疑惑的輕喚,聽她又問:「你身上帶病,是嗎?」
回應朱潤月的是他再次掀睫厲瞪的目光。
兩人四目相接,一個沉穩鎮定,一個狠峻迫人,誰也沒讓著誰。
叩叩叩——
門外忽傳來一陣急敲。
外邊的人沒等到主子應聲,竟已一把推開門。
苗淬元側首去看,神情明顯不悅,但既敢這般闖進,來者自然挨得住主子兩道飛箭般的冷瞪。
「爺,魚群現身了,正繞著餌打、打轉……」老金推開門就出聲,待兩眼一定,都有些懵了,他家年輕主子不知因何把人家姑娘逼到大窗邊,姑娘都已退無可退,他還仗自個兒高大修長,靠得那樣近,是要逼人家跳樓兼跳湖嗎?
老金之所以闖進,最怕撞見眼前這般場景啊!
朱姑娘好歹是他領上船的,人家稱他一聲「金老伯」,他總得把小姑娘護好了,但剛剛才從慶來那小子口中聽到姑娘與大爺之間的恩怨,驚得他心肝脾胃腎都要糾成一團,實在不能由著大爺把人家姑娘關押在房,故才藉機闖入。
結果——結果——
「大爺想幹什麼?!」很痛心疾首。
苗淬元俊目微瞇,冷哼。「你說能幹什麼?」
抑下胸間不適,他站挺,不再以居高臨下之姿壓迫人,揚聲道——
「魚群既來,衝著誘餌轉,咱們自然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沒你的事別出來,找個角落好好待著吧。」
兩刻鐘前,苗大爺狀若隨意般揭掉額上細汗,並令老僕關上兩扇大窗,之後冷冷丟下那句警告意味甚濃的話,轉身便下舫樓。
朱潤月根本一頭霧水,連老金要追隨主子大爺下樓前亦一臉鄭重叮嚀她萬萬不可出去,要她別驚別怕別擔心,緊張慎重的模樣讓她一顆心跟著提到嗓眼。
她的疑惑沒持續多久,事便起了。
第2章(2)
樓下琴曲悠揚,歌音依舊,歡快勸酒的聲音此起彼落,她卻感覺船速一下子加快許多。
好奇心驅使,她推開一小道窗縫往外打量,忽見倒映月光的湖面上,三艘……
不,有四艘……四艘中型板船跟著苗家的舫船一塊兒行舟,板船上不掛燈火,卻隱約可見幢幢人影,月輝刷過他們手中大刀。
魚群現身,繞著誘餌轉。
她腦中忽而一閃,忙起身移到另一側大窗,推開窗縫往外瞧,果然亦見另一側湖上有兩艘板船跟隨,上頭同樣杵著不少擎刀在手的黑影。
朱潤月這下有些明白了。
苗大爺遊湖夜宴的舫船是餌,如今既誘出「魚群」,定然藏有後招,不可能空手而返。
雖不知「魚群」的來頭,但她亦聽聞過太湖湖匪的猖狂事跡,去年爹娘與她來到此地,剛尋好落腳處,將醫館重新開張,當時官府聯合民團武力圍剿湖匪,成績到此地,據說逮獲不少大小匪類,可惜一直未能肅清,那時爹還幫一些因剿匪而受傷的兵勇和百姓正骨治傷,「崇華醫館」因而小小闖出名氣。
今晚她是攪進這檔剿匪事件中了吧?
不覺恐懼,但心跳確實加快,她伏在窗下窺覷。
突然間,樓下琴曲與歌音驟止,忽聞苗大爺張聲下令,舫船陡地朝左急轉。她不禁驚呼,幸得傢俱擺設都是固定住的,能讓她攀緊椅子扶手穩住身子。
當她再次湊到窗下去看,恰見一陣火雨飛向「魚群」,是箭簇燃著油火的飛箭,剎那間射得板船上的人罵聲連連,當然也混著震天價響的哀叫聲。
不對,箭不是從舫船上發出,舫船誘敵深入,之所以突然來個急轉,是為了騰出位置讓板船當靶子,並確保自己無虞。
然後,她瞧見那些從暗中生出的烏篷船。
真真是「生出」沒錯。
到底埋伏在何處?如何打埋伏?完全瞧不出蛛絲馬跡。
就是很理所當然地無中生有,一艘、兩艘、三艘……十數艘……一艘連著一艘冒出,於是「魚群」很歡快地圍著「餌」,以為張口便能吞下,豈料「魚群」被更巨大的敵人鎖定,這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狗被逼急了就跳牆,人被逼急了便拿命來拚。
要匪徒們乖乖束手就擒根本不可能,月夜湖面上,雙方人馬終於短兵相接,刀劍相交之聲伴隨咒罵與叫囂聲響,不絕於耳。
湖匪皆識水性,即便一開始被著火的飛箭逼得落湖,亦能潛在水下行動。
舫船離他們甚近,瞬間變成反擊目標。
只是湖匪們原以為挑到的是顆軟柿子,沒想到連續幾晚飲酒作樂的舫船上多是硬手,待他們一個個攀上舫船甲板,不是又被打落,就是遭圍攻制伏。
朱潤月一直忙著從兩扇大窗輪流窺看湖上激戰。
她居高臨下,視野最佳,忽見船尾底下攀附黑影,那人正手持銳器猛鑿,心頭一緊,不禁開窗疾呼——
「船尾!有人鑿船,在船尾啊——」
颼——噗!
她話音未盡,一根飛箭破空鳴動。
她眼角餘光捕捉到飛箭的路徑,竟是沿著船身劃出一道小弧,之後才重重射中一船的黑影。
黑影發出慘叫,上臂遭箭穿透,直接被釘在船身木板上,逃不掉了。
朱潤月調眸去尋飛箭來處,便見苗家大爺立在另一端甲板,那裡亦是上二樓的木梯所在處。
底下雖亂,苗大爺左右皆有護衛,老金亦是橫著一根長棍擋在那兒。
有人負責他大爺的安危,他則放開手腳很從容地放冷箭,眨眼間又射中兩名欲遁入湖中逃走的匪徒,兩人皆箭透肩胛,雖非致死之傷,但也夠他們好受。
忽然兩道凌峻目光如飛箭般射上來。
對上苗大爺那雙長目,朱潤月心口評評重擊。
他的眼神清楚道出,對於她的「擅自開窗且還探身張望」之舉十分不滿。
她一時間還真被瞪得有些心虛,但想想,自己並無做錯,心性一起也不肯示弱,鼓著雙腮強迫自己絕對不能先挪開眼。
她曉得這舉動頗可笑,挺意氣之爭,只是一思及他認定她家醫館得去大筆診金,她心裡就……欸,雖說確實是她損了「鳳寶莊」珍貴的樣版雲錦帶、毀了他費心求得的祝壽禮,然事關「崇華醫館」和爹的名譽,她實也難心平氣和。
「朱潤月!」
底下突如其來的一聲厲吼,拉回她浮蕩的思緒。
苗大爺厲瞪她的表情瞬間轉為驚怒,他手中大弓再次拉滿,長箭指向她……她斜後方!
有人從另一扇大窗摸上二樓!
朱潤月隨即矮身,堪堪躲過惡徒的擒抱,苗淬元的飛箭同時射至。
那人詛咒了聲,退得頗狼狽。
朱潤月抬眼去看,那支箭穩穩釘在柱上,亦在那人額上拖出一道長長血痕。
外頭木梯隨即響起無數腳步聲,急著往二樓沖。
惡匪更急了,滿臉鮮血都不及擦,只想先抓住她當擋箭牌。
頭疼的是,擺設都固定住,她想朝惡徒丟椅子、擲凳子拖延時機,還真沒個物件讓她砸,除了她的寶貝小醫箱。
「朱潤月!」底下那聲叫喊直鑽她心窩。
苗大爺此時喊她,是要她怎麼回應?難不成要她撲去窗邊朝他招手……啊!是了,魚群繞著誘餌轉啊!
她可以是餌!
這一次,她將窗板大大推開,匪徒朝她伸手時,她僅僵著身子並未躲開。
肘腋之間諸事乍起——
有人衝進。
有箭射至。
匪徒中箭哀號。
她被對方暴起的瘋勁猛地一推,腳下踉蹌。
她自然是要叫!怎可能不驚叫?
因為栽跟頭栽出大窗外,人直直往底下摔了!
「朱潤月!」
她看到苗淬元驚愕的表情,看到他拋開長弓朝她展袖。
她腦中一片空白,人已重重地墜進他懷裡。
然而老天爺彷彿還沒玩夠,她是被抱住了,但抱住她的苗大爺八成被撞得太用力,換他腳下不穩,本能地往後急退欲要卸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