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哇啊!大爺啊——」
她聽到老金驚呼,尚未弄清發生何事,人又被拋飛。
她被老金手中的長棍當空一挑,這才頭上腳下攀住船舷站妥了,而那個接住她之後又及時將她拋飛的男人……
砰——
一聲大響,水花濺得老高。
苗大爺被她撞得落了湖!
萬幸!
苗淬元雖墜進湖裡,呼吸吐納間,已靠自個兒泅出水面。
苗家人手拋下繩梯和長索,很快地將年輕主爺重新拉上舫船。
之後烏篷船隊輕易攻破板船築起的防禦,苗淬元這邊的援手一至,漸明朗的戰況更是呈現一面倒的態勢。
此刻已是中夜,月華上天頂,亂事甫定的湖面上,六艘損毀嚴重的板船被捆作一串,打算全數拖回邊上。
落網的湖匪四肢遭綁縛後,被分作幾批帶上烏篷船。
自苗家大爺落湖,到全身濕淋淋回到船上後,人就一直待在舫樓上。
他其中一名手下聽令,接管舫船上一切調度,並迅捷將消息匯報上去。
朱潤月看他的老僕、小廝和手下們來來回回上下木梯,不禁想,他何不乾脆點窩在一樓敞廳,省得大夥兒上下奔波,但又想,他大爺全身濕透,要他在一樓敞廳大大咧咧地更換衣物,是有些為難吧。
他忙他的,朱潤月也沒讓自己閒著,雙方刀刃相接,豈有不受傷之理,一些輕傷或並無立即喪命危機的口子,她先暫放,而那些傷口深、血流不止的全被她視作重中之重,首要處理。
幸得只有五人刀傷見骨,且都傷在四肢和肩背,她撕下傷者的衣袖或衣擺結成條狀,以祖傳手法止了血。
幾個圍觀的漢子紛紛掏出隨身的金創藥粉、藥膏遞來,種類繁多,這又勾起她興趣,不禁追問著這些藥粉、藥膏的來處。
「這娃兒倒也有趣。」舫樓上,一戰之後前來商議後續安排的寒春緒將窗板推得更開些,隨即雙臂又慣常地交盤在胸前,歪著滿頭白髮的腦袋,挑眉盯著被大小漢子圍著說話的小姑娘。
苗淬元已換下濕衣,髮絲雖打散拭過,仍無法完全擦乾。
他將窗板「啪」地一聲再次拉上,像一頭濕髮吹不得夜風,又像有意擋住寒春緒興味盎然的目光。
「別招惹她。」他語氣淡淡。
「噢,為何?」
「她跟我還有得玩。」話一出,苗淬元眉峰微蹙,似覺自個兒說得古怪,又見寒春緒濃眉挑得更高,面上竟隱隱發熱。他清清喉嚨,鎮定解釋。「我是說,她已招惹我,總得待我討回公道。」
寒春緒點點頭,嘿嘿笑。「咱懂了。她招惹你,你跟她玩,姑娘是你苗大爺瞧上的,旁人莫動,是不是這個理?」
苗淬元端定坐著,遭了調侃亦不自亂陣腳,僅徐慢地換了個話題——
「既已無事,寒爺是否該退了?我二弟在湖西白蘆蕩恭候閣下大駕,等著接手這一群黃幫湖匪。你將人交出,由我二弟聯繫官府那邊,『千歲憂』的人馬便可化整為零避開官府兵勇,你無事,我苗家『鳳寶莊』也可高枕無憂。」
寒春緒大掌挲了下俊鼻,笑得甚燦爛。「退,是該退了,換姑娘跟你玩嘛。」片刻過後,圍在舫舟四邊的烏篷船在「千歲憂」一聲令下,從湖上退得無影無蹤,連破損的板船也一併拖走。
朱潤月望著清光曳漾的湖面平波,實難想像不到半個時辰前這兒還一片動盪,此際卻寧和得出奇,月光一路照拂,血味終是淡去。
大功告成,舫船上不再興歌作樂,苗家人手各司其職,連那名少年小廝也沒跟在主爺身邊伺候,而是被遣了來,隨其他人一塊兒收拾打鬥過後的甲板和敞廳,她聽到旁人喊他「慶來」。
另一端,主軸大櫓出了點差池,幾人忙著修繕,苗家老僕對木工很有兩把刷子似,幾個人全圍著老金詢問意見。
又另一端,有人正下水察看船身、船底,連差點遭湖匪鑿洞的地方也在確認需不需立即修補……朱潤月環顧週遭,像沒她能幫上忙的,想了想,臉不禁一抬,朝二樓大窗看去。
窗是合起的,窗板上不用窗紙,而是在窗框間繃著薄透且柔韌的絲綢,此時,一抹挺脊端坐的身影靜謐謐拓在絲綢窗面上,彷彿散發。
……也是,他髮絲盡濕,是得散開拭乾。
雖說攪進這一場誘敵之局,她有點無辜,但一開始確實是自個兒求著上船,而苗淬元也確實救了她,最後還因她落湖……
欸,兩人「前怨」未了,又生「新恨」,實在頭疼。
但不管如何,是該當面道聲謝的。
內心再歎,她鼓足勇氣,硬著頭皮將腳步拖上二樓。
在門前整整神色,舉臂欲要叩門,竟已聽到裡邊人道——
「進來。」
她氣息陡凜,想著苗大爺該不會一直在盯她吧……若然如此,他這人實也神通廣大,大窗不敞亦能得知她的一舉一動。
推開門扉踏進,他射入的那根飛箭已從柱上取下,那惡徒濺在窗邊和地上的鮮血也都拭淨,不過那面當作窗紙的絲綢就可惜了,上頭亦有點點血跡,絲綢細緻,血鐵定已滲染進去,怕是不好清除……
她暗暗又歎,將眸光落在斂眉靜坐的大爺身上。
「我以為是單純的湖上夜宴,沒想到這艘舫船它……」頓了頓,盡量平聲靜氣。「它身負重責大任。」
「倘若得知,便不上船?」苗淬元沒看她,大掌輕挲膝頭,似沉吟似按捺。
朱潤月輕笑一聲。「不管知不知,苗大爺怎麼都會把我弄上船,你的雲錦帶和鈍尾簪損在我手裡,你把我記得牢牢,不會放我走的。」
俊雅面龐先是一愣,他忽而勾唇,明明笑了,眉峰卻忍痛般蹙了蹙。
「我苗淬元便是這般錙銖必較的俗人,你明白就好。」
可能共同歷經了一場湖上亂事,闖過險境,也弄懂對方對她的意圖,朱潤月對這位苗家家主的態度已不再如一開始那樣侷促緊繃。
聽苗淬元如是道,坦率得很,她甚至又想笑,如果不是察覺到他神情透出一絲細微古怪……
「苗大爺……」她走近,見他膚底竟透虛紅,額上布汗。
之前他冷著臉質問她時,一度也是滿額細汗。
那時她問他身上是否帶病,他賞了她一記狠瞪。
不妙!她略彎身仔細再瞧——
他、他哪裡是從容淡定?根本瞳心渙散,雙目已失焦!
「苗淬元!」
驚喚一聲,她連忙撲去,因坐姿挺秀的他突然像被剪了線的傀儡木偶,沒見他晃半下,一晃就朝前猛栽,非常之乾脆!
第3章(1)
就像她跌進他懷裡,撞得他必須急退往後卸勁,當她撲去試圖扛住苗大爺時,他的腦袋瓜理所當然地擱在她頸窩處,幾有她兩倍寬的肩膀和修長軀幹整個靠過來,如泰山壓頂,壓得她亦得矮身再矮身,矮到都雙膝跪地了,才勉強撐住。
「苗淬元你醒醒!你受傷了嗎?傷在何處?你慢些暈啊!」一時間站不起,她使勁扯他背後衣衫。
耳中鑽進清朗略嚴厲的問聲,苗淬元窒礙沉鬱的胸臆竟有一絲軟意欲開。
這朱家姑娘的脾性,他似有些摸著邊了,你佔著理壓她,她愣頭愣腦不曉得駁,可她要是佔住醫家身份對付你,那口氣就強硬得很。
而且情況愈危急,她手段就愈快愈狠愈鎮定。
「我沒暈,也……也沒受傷。」
「那你起身啊!」她打算將他挪到羅漢榻上,但不靠他自己移動實在不成。他身軀發顫,肌理明顯緊繃,很努力想站起……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朱潤月根本沒法多想,藕臂牢牢環抱他腰際,吃力地幫他撐持。
「女子行醫諸多不便,朱姑娘倒沒什麼顧忌,陷在男人堆裡亦能談笑風生,見到漢子光著臂膀或上身也無感,處理傷口的手段依然俐落不手軟,當真眼界裡只見傷者,不分男女嗎?你爹娘都沒說過你嗎?」
朱潤月不懂他突然問這話是何意,卻知今晚她與烏篷船上那群漢子混在一塊兒的場景,應是教他覷見了。
他一袖橫搭她肩頭,長身傾靠,她正費勁拖動他的步伐,脫口便答——
「說過啊,怎可能不說?但爹讓我習醫,傳我醫術,全為了我娘。我娘身子骨不好,這些年全賴我爹寶貝照看才將養出一點血色,爹把他懂的全教會我,我也就能幫忙照看著阿娘。」而她能猜出爹的另一層想法,她家阿爹是怕往後他若先一步離世,有她盡得真傳,定能代他好好照顧妻子。
她深吸口氣專注心神,鼓舞道:「再三步,就快到榻邊了,再三步哇啊啊——」苗大爺雙膝說軟就軟,全身重量壓下,她僅來得及驚呼,下一瞬便天旋地轉一塊兒倒,到底誰壓誰都鬧不清。
他俊頰貼著她的,臉膚異常冰涼,面上儘是冷汗。
朱潤月掙扎扭動想看清他,門倏地被拉開,那小廝叫得好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