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纔僕婢傳話,說是廳上催三爺的甜餳催得急,根本沒有。
但想想也是,哪有讓主家爺兒們等待之理?
自然是底下人巴巴地將東西送來,挨在邊邊等著傳喚。
站在她身邊的是府裡大丫鬟梅茉,年歲肯定較她還小,倒頗有淑年師妹那種精明幹練的小氣勢。
本以為梅茉會接過她手中托盤,讓她這個灶房粗使丫頭快快走人,但她朝梅茉瞟去,小姑娘站得直挺挺,眼觀鼻、鼻觀心的。
她心音怦怦響,莫名其妙地頭皮發麻。
閉了閉眸,始終輕垂的頸項終是抬起,她陣線略揚——
錚嗡——
彷彿七絃琴中的第一弦被猛地挑勾,粗弦聲沉,使得回音陣陣,劃破心湖。
她對上苗家三爺酥蒙如春雨的眼。
明知他目力喪失,她心頭仍驚,倏地低下臉。
沒用、真沒用啊陸世平!
她好生唾棄了自己一番後,重新鼓足勇氣,復又揚睫去瞧。
那雙迷美長目依舊淡淡「望」來,瞳心幽幽,無神采似深淵,有誰臨淵一照,彷彿所有的小動作、無用的內心、撲騰的思緒,全收落在那兩潭淵底,教他「看」得一清二楚,無所遁形。
自慚形穢,大致就是這祥的感覺吧……陸世平抿唇苦笑。
這是她進『鳳寶莊』一年多以來,頭一回離他如此之近。
心跳如擂鼓,擂得胸中生疼,又似有火苗悶燒,燒得她整個人熱呼呼。
她、她沒喜歡他的,至少不是姑娘家思春或什麼……知好色則慕少艾的。
她都幾歲人了?是什麼身份?怎可能對他有什麼古怪想法?
之所以臉熱心熱,那是因接近了知己,她琴中的知音。
她制琴的用意,他是唯一析透分明的人。
也許啊……也許……還有一些些崇拜和仰慕,但那樣的心情,絕對僅止於他的琴藝。如此而已。
「三弟,你吃得真少,瘦得臉都見骨了。」
苗二爺終於停箸,一邊滿足地拍拍吞食一大堆佳餚後依舊平坦精實的肚腹,一邊挑眉審視像喝風就飽的自家三弟。
男子玉面微側,澤唇掀動時,陸世平已又斂下眉眸,燙耳捕捉那柔嗓——
「二哥一連幾月在外奔波,餐風露宿,難得佳節同聚一堂,自然要多吃些掌杓大廚的拿手好菜。再有,我哪是瘦了?每日自個兒淨臉時,都覺圓了,腰身也粗了些。」
苗二爺一聽,笑哼了聲。「你這身板……粗了些?」瞄了眼丫鬟們布在苗沃萌盤中的菜,著實剩下不少,他歎氣又道:「要是咱們家太老太爺跟你一祥『挑食』,也就用不著狠著心惹他不開心了。」
苗沃萌微微笑。「等會兒還得再去尋太老太爺,總得把老人家哄好了。」
他端起溫茶囁飲,耳中分辨週遭聲音——大哥猶跟方總管詢問與吩咐諸事,方總管正細心答覆。外邊熱熱鬧鬧的,鑼聲大響,家僕報唱,還有煙火和炮竹聲,孩子們尖叫笑嚷聲……
他忽而徐聲問道:「二哥,之前托你查探之人,可有眉目?」
苗二爺將茶一口氣灌完,抓袖擦嘴後,這才道:「兩年前『幽篁館』一場大火,館主杜作波不幸葬身火場,你要找的這位陸姑娘據說當時受了點傷,之後便離開湖東故居,連向來與她感情親厚的師弟、師妹,一概斷了連繫,這條線探不出個所以然。至於你提過的那位師叔公,嘖、嘖,就兩個字——」
一指敲著桌面。「難纏。」
眼底倏地刷過光,苗二爺嘴角一咧。「但我敢打包票,那位四兩撥千斤、不變應萬變之法使得爐火純青的毒派師叔公,肯定知道些什麼。」
陸世平知道梅茉丫鬟側目覷了她一眼,似覺她古怪。
沒法子啊,因她一顆心狂鬧!
她端住托盤的手握得好緊、好緊,托盤上的瓷盅、碗和調羹全都輕輕顫動,彷彿她突然間膽小如鼠,沒辦法應付眼下場面。他在找她……
為什麼?
他一直留意著『幽篁館』嗎?要不,怎知那場大火?怎知師父的事?
他在找她……這事鑽進她耳中,一下下敲擊她胸口,一股驚人的熱氣在血液中迅速拓漫,燒得她面紅耳赤,氣息紊亂。
苗大爺此時結束跟方總管的談話,雖與別人說事,仍分一半心神聽取苗二和苗三的交談,他眉峰微蹙,問:「這『幽篁館』 的陸姑娘究竟有哪裡好?值三弟這般心心唸唸?」
陸世平幾是費盡氣力才抬起宛若千斤重的頸項,鼓起勇氣朝苗三爺看去。
結果,他淡笑不語,微斂的眉睫真意難測。
苗大爺也不糾纏,錦袖略揮,朝立在一邊的婢子們道:「把菜全撤下,換新茶過來。再給二爺添些酒。」又問:「三爺的甜湯備好了嗎?」
梅茉見陸世平怔了似的,連忙替她答是,答話間,已率領兩名侍膳的婢子動手收拾桌面,頃刻間便大致清空。
梅茉立在桌邊,朝她伸手,眼神拚命對她示意,想接過她手中托盤。
陸世平在被瞪了五、六眼後,終於回過神。
她挪動腳步靠近,一步步接近,僅差些許距離就能碰到苗三爺衣角,她咬住歎息,正要遞出托盤,眼角餘光卻映進一道燦亮火光!
咻颼颼——
耳中被炮竹沖天的厲響完全侵佔!
點燃的沖天炮竟竄進大門敞開的前廳,且離她最近,倘若沒擋下,她身側的人怕要遭殃……啊!她身側的人是他……
腦中一凜,她憑本能動作,手中托盤反面揮將出去,一記絕佳擊打,瞬間竟將那根射歪的沖天炮擊出前廳!
砰爆——
火炮在廳外的大紅柱邊炸開,耀眼一閃!
然後廳內……所有人都……僵住,包括陸世平。
她拿托盤去揮,整盅的紫米銀耳蓮子湯往身側一倒,而坐在她身側那人自然首當其衝。
從寬肩到胸前,再從胸前到膝上,苗沃萌被甜湯澆淋得頗「精彩」。
然後,他怔怔地抬起臉容,怔怔地「望」著她,語氣無辜地說——
「你絆了一跤是嗎?」
第4章(1)
他「望」向她時,秀眉微垂成「八」字,眉心舒朗無痕,雪頰和唇角也沒躲過甜湯飛濺,幾小坨熬得軟爛的紫米附著在臉膚上,當他墨睫眨了眨,邊詢問她時,無辜可欺的模樣實在揪人心魂,惹得人內心狂燒。
至少,陸世平被狠狠燒了一通。
那根沖天炮是點火時沒擺好才會如此。
炮火直直往廳裡飛時,外邊玩得正樂的孩子們也嚇傻了,拿著燃香負責點火的孩童還嚇到哭了。
但陸世平覺得最該哭的人,該是她吧?
她懊悔地拿額頭敲木桌。
尋常時候,午後的灶房院子甚是寧謐,尤其大夥兒剛用過飯、喝了茶。幾位領頭的廚子、廚娘回自個兒屋裡小歇,但爐火未滅,灶房裡仍得遣人輪流守著,以免主子臨時要吃點什麼,還得花工夫起火。
原本也沒她什麼事了,只因心裡懊惱,才會趴在桌上直敲額頭。
灶房院子內的大夥兒聽聞她昨晚在前廳的「壯舉」,好些個笑到人仰馬翻,盧婆子和大廚連師傅儘管安慰了她幾句,但兩人嘴角根本是憋不住地直抽。
盧婆子說了,這事算她運氣,一是她「救駕有功」,二是她的「救駕」方式雖說弄得三爺一身狼狽,卻未弄傷他。該是如此,主子大爺才輕易地放她一馬,雖無賞,亦無罰。
「你絆了一跤是嗎? ……
輕柔的男嗓吹進耳裡如沐春風……
神情無辜得可愛啊,好可愛好可愛,跟師弟的憨直模樣簡直是同一套路,只差在師弟生得濃眉大目,而他白淨斯文,瞧起來多了點楚楚可憐味兒。
昨兒個才過完元宵,天氣仍寒,窗子僅開了道縫兒透氣。
天光縷縷穿透窗紙,光中有細微浮塵,她瞅著那點點飄浮,未察覺自個兒嘴角翹起朦朧彎弧。
繼續「面窗思過」,動也不動,她聽到兩、三名小雜役進出灶房的聲響,也聽到他們幾聲笑談,似乎想趁午後歇息時段,在院子的天井起小火堆,一來能烤火、烤栗子、烤剩餘的年糕,二來也能把大廚師傅吩咐的那批紫菜烤乾些再晾,方便乾貨儲藏。陸世平還是沒動,眸子掀了掀,有些睏意爬上了。
她想,就合睫睡會兒,等會兒盧婆子或其它人進來,便會喊醒她的。
嗶剝、嗶嗶剝——
她閉起雙眸,不知自己有無睡去,只曉得神識從一團慵懶混沌中猛地被拉扯出來,脊背發涼,頭皮發麻!
她起腳就跑,凳子都翻倒了,她半邊臉還險些撞上門板。
灶房外的天井,三名小雜役搬來小凳圍著火堆,邊烤火、烤食,邊做事。
「露姊兒?」
「怎麼了?哪兒不對勁兒……」
「哇啊啊——
小雜役們同時大叫,就見陸世平像個瘋姑娘似的,朝火堆直直撲過去!
***
「如此說來,修好太老太爺的寶貝七巧盒之人,原來是這位露姊兒姑娘。」
出『鳳寶莊』北院後門,冬日湖色抹上薄薄一層寒霧,左側沿湖邊行去,那裡栽植一大片的白梅,若選擇走右側的幽然小徑,逕途迂迴曲折在一坡細細綠竹林當中,然後便來到綠意圍含的『九宵環珮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