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夕照映在薄薄雪地上,細雪泛霞光。
灶房更忙了,管著苗家內務的方總管還親自來了一趟,跟大廚說了會兒話。
此時,用好幾條長板子架出的大桌,上頭擺滿精緻的大盤、小盤和圓盅,前頭幾個大小丫鬟都來等在一旁,就等灶房備妥,等主子爺開宴,好依序端菜出去。
自清理好甜品灶頭和那一堆湯碗後,陸世平就被喚過來、招過去的——
「露姊兒,你能不能過來搭把手?」
「露姊兒,這盆子甜薯全要刨成絲,等會兒就要下鍋炸了,你幫幫忙行嗎?」
「露丫頭,李老闆昨兒個送來的那袋北關菇,你收哪兒了?咱沒找著啊!」
她一一應承了,事有輕重緩急,而急事還得穩著心辦。
對她來說,聽別人指示辦事,要比自個兒發號施令輕鬆容易多了,這一點師妹就強過她。
師妹是當家的料子,絕對能撐好一個家,而她嘛,她「唯二」自作主張的事,一是不管不顧制了『玉石』、『洑洄』,二是逼出苗家三爺一個承諾。
酉時三刻,前頭叫上菜了。
丫鬟們端著一道道佳餚魚貫而出,待上到第五道,灶房這兒算是過了重頭戲,餘下菜餚皆已備妥,有的在蒸籠上保溫,有的也已裝盤等待。
再過了會,盧婆子和兩廚娘負責最後一輪的甜品甜湯也都上桌了,灶房終於大定,大夥兒又輪流到飯間用飯。
陸世平請盧婆子和廚娘們先過去吃,偌大灶房裡就剩幾個忙著清理的僕役。
她正要過去把蒸籠卸下,一抹矮矮的、甚是福態的黑影突然冒了出來,也不知何時來的,就蹲在制甜品的灶頭邊,她甫走近便瞧見,嚇了一跳。
「太老太爺,您怎躲在這兒?」她嗓聲不清,壓低問,聽起來更沙啞了。
「露姊兒,咱兒孫不孝啊!嗚嗚,他們都欺負我,不給我吃的!」老人抬起圓乎乎又養得白裡透紅光的臉,很可憐地癟嘴。聞言,陸世平有些心知肚明了。
她也蹲下來,耐著性子好脾氣地勸慰。「太老太爺,嗯……吃清淡一些,那也很好啊!咱們大廚師傅的菜確實美昧,您就每盤挾個幾箸、每盅喝個幾調羹,不要太過,也都能嘗遍滋味不是嗎?」
過了這個年,苗家太老太爺便要迎接他一百逾四歲的壽誕了。
苗家三位年輕的爺是一母同胞,苗老爺在長子苗淬元有本事當家後,早早就把肩上重擔拋給長子承接,然後偕同連產三子、 身骨虛虧的愛妻長住江北的一處別業,那隱在山林中的宅第有一處天然泉眼,用來養身健骨再好不過。
兩老幾次想將身子骨不佳的老三接至溫泉宅第將養,過隱居生活,苗家三爺始終不肯,說是跟著哥哥們過活,有趣。
而苗老太爺——苗老爺的爹、三位年輕苗爺的祖父,幾年前已仙逝。
但苗家太老太爺——苗老爺的祖父、三位年輕苗爺的曾祖,都跟吃了返老還童丹似的,高齡逾百歲,依舊紅光滿面,但就是脾性益發像個任性孩兒。
然後陸世平之所以會讓太老太爺記上,全因她那擅於木工細活的手藝。
那時她剛進『鳳寶莊』不久,在宅子裡迷了路,忽見一名老人坐在人工池畔哭得可憐。
當時四周無人,她壯著膽子靠近去看,見老人懷裡抱著一隻七巧朱木盒。
瞥見她在看他的盒子,老人很委屈地低嚷——
「這是巧娘留給咱的,可它卻壞了,壞掉了……」
七巧盒內嵌巧妙小機關,七個小屜子各有暗扣,老人不小心力道下猛了,將其中一個屜子弄出暗軌,其餘六個小屜也遭牽連,全打不開。
是她幫老人家修好七巧盒的,就用一根隨地拾起的小木枝。
之後兩名丫鬟急急忙忙尋來,她才知老人身份。
爾後,事情過去一陣子,某次閒聊中她也才從盧婆子口中得知,太老太爺的元配夫人小名便叫「巧娘」,七巧盒是亡妻留給他的。
所以她跟這位年逾百歲的老人,就這麼詭異地牽扯上。
她當然不可能找他玩,但他來尋她,她總不能不理睬。
今兒個元宵佳節,前廳不僅僅是家宴,更是東家宴請眾位掌櫃的場子,苗家得展現出十足的赤誠情意,太老太爺肯定要從『松柏長青院』移駕到前廳,供大小掌櫃們瞻仰……呃,跟大夥兒們說話聊敘,同歡同樂一番。
苗家三位年輕主子擋著大魚大肉不給他吃,那也……無可厚非。
第3章(2)
「您快起來,再蹲著對腿腳不好啊!」她歎氣道。
「不起來不起來!老大、老二聯手欺負人,咱想吃那盤紅燒蹄膀燴海參,老大就把那盤子佳餚全端到老三面前,老二存心嘔我似的,不知從哪兒變出一盅竹笙豆腐粥,還說粥底是用干貝和魚骨熬了一天一夜才熬成的,一直勸咱吃……哼!咱不吃豆腐,不吃!」委屈到快哭了。
陸世平有些頭疼了。
想了想,也沒再勸他起身,只是拉了張小矮凳過來,二話不說便往老人家臀下一塞,讓他胖胖的身軀有張凳子撐持,免得蹲到腿麻。
太老太爺倒沒拒絕,吸吸鼻子,還是可憐兮兮的。
她起身,從灶上保溫的一大盅甜品裡舀出一碗,放上調羹,復又蹲下。
太老太爺見狀,雙目發亮,口水都快泌出嘴角。
「紫米銀耳蓮子湯……是、是老大要盧婆子專為老三準備的?」
她不及答話,老人家已哼聲連連——
「可惡,疼弟弟也不是這麼個疼法啊!老三偏愛這道甜湯,就見天的弄給他,那咱呢?咱的紅燒蹄膀呢?咱的燴三鮮呢?可惡!沒天良!我……我吃光它!」
說著,他一把奪走她手裡的碗,唏哩呼嚕一陣,兩下輕易碗便見底了。
「還要!」空碗遞過來。
「不行!」
「就要!」鼓起腮幫子。
「不行!」
「就要!就還要!」
陸世平很狠心地用力搖頭。
老人雙層下顎抖了抖,眼裡彷彿有水光。
「露姊兒,你……連你也來欺負我……你跟他們一國的、一夥兒的……」
「我沒有!您不能這祥——」
「露姊兒,前頭人手不夠,在催三爺的甜湯了,你幫忙端、端出去……太老太爺?」盧婆子細瞇瞇的眼縫忽地大瞠,直瞪挨在角落的渾胖身影。
陸世平一骨碌趕緊躍起,快聲快語道:「有的有的,三爺要的甜湯都溫熱著,沒涼,我上了盅、擺好碗和調羹,就能上桌……」她陡地愣住,因盧婆子的話這時才全數被她聽進耳裡、腦裡。
說是人手不夠。
說是……要她幫忙端出去?
……端出去見人嗎?
欸,總不能把事情推回給盧婆子。
沒事的,端個東西出去罷了,外頭賓客和僕婢那麼多,誰會留意到她?沒事的……陸世平咬咬牙,氣息一整,硬著頭皮上了。
然後為了防止太老太爺不聽話,貪吃吃個不停,她很堅決地把整大盅的紫米銀耳蓮子湯全端走,臨去時還特意托付盧婆子,千千萬萬別再給太老太爺甜食,全然不顧他哀怨的眼神。
從灶房來到前廳大院,進出幾道月洞門、上迴廊,轉過幾個彎,一路上皆亮晃晃的,因每個廊道、簷下、轉角處,皆點上大燈籠,很有年節味兒。
一來到前廳,鬧元宵的氛圍更盛。
廳外大院兩邊架起竹架,裝飾著五花八門的七綵燈籠,燈籠下方掛著一道道謎題,陸世平很快地喵了一眼,見不少賓客圍在燈籠底下湊趣兒,若有誰猜出謎底了,苗家家僕便會敲鑼大響,大聲報唱,跟著奉上苗家準備的綵頭。
不遠處,幾個今日隨爹娘進『鳳寶莊』作客的孩子們玩在一塊兒,苗家僕婢備上各式各祥的煙火和小炮竹,孩子們又叫又笑,玩得臉蛋紅通通。
莫怪說人手不足,此時眾賓客酒足飯飽,一宅子僕婢得招呼大人猜謎題,還得照顧小的玩耍,幾個得留在主子身邊伺候,還得盡快將杯盤狼藉的桌面收拾乾淨,換上熱茶和果子。
陸世平端甜湯跨進廳內時,頭低低的,直盯著自個兒的足尖。
廳內的紅木雕獅圓桌,桌上豐盛的酒菜尚未全數撤下,苗家三位年輕主子圍桌而坐,苗家二爺仍吃得頗香,大爺則對候在一旁的方總管問起——
「太老太爺呢?還在鬧不痛快?」
「老人家嚷著要在宅裡走走逛逛散散心,不肯丫鬟跟著,我遣人遠遠守著了,晚些再送太老太爺回『松柏長青院』。」
陸世平聞言有些吃驚。
不知是否心虛,竟覺方總管答話寸,目光似朝她掃來。
太老太爺溜去甜食灶房蹭吃,方總管遣去的人定是瞧見了,而她「大逆不道」無視家主之意,偷渡甜湯給老人家……被大爺知道了,說不準得挨罰。
所以方總管是打算對她和太老太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她悄悄吁出口氣,又聽大爺跟方總管交代近日欲請大夫進府,要幫太老太爺調製膳食,也要替三爺再開些固本培元的藥膳等等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