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放縱字形變化無跡的狂草筆法,筆勢連綿迴繞,為這素樸幽淡的畫面添了股不羈的美感。莫怪這些年來,慕名向秋美人求字的人絡繹不絕。
她這般才學,讓大師傅抑不住為她書畫中不協調的矛盾意境,感歎萬分。
教導她這幾年來,他覺得無為無作、不卑不亢的善若水就像菊,錯生在四季樓這花團錦簇的園圃裡。在繁花裡她不自卑,在蔓草中也不自負,既不爭妍鬥艷,也甘於寂寞,但卻也與四季樓格格不入。
像這樣一個才德兼備的姑娘家卻淪落風塵,怎讓人不歎造化弄人啊!
「全都仰賴大師傅的提點。」善若水揚了揚唇,心裡卻覺得諷刺。
她特別喜愛楊萬里這首詩。楊萬里曾說:「金黃色的野菊就像是剛鑄造好的金黃色錢幣,看似俗氣,實則風雅。」窮詩客坐擁在滿地的「菊錢」之中,日日與「菊錢」為伍,就算買不起任何一塊田,卻也是另一種心靈的「富有」。
她渴慕的是心靈富有的「菊錢」,而四季夫人喜歡的是那黃澄澄、帶著銅臭的銀兩錢幣。
善若水抑不住地輕揚唇,她想在四季樓裡,若有恩客捧了滿把「菊錢」上門,怕是會被四季夫人給轟出門吧!
「欸,兩位都別自謙,秋美人天生才學,大師傅調教有方,想必一個月後的『擷菊日』必能轟動京城。」四季夫人纖手中的手帕一揚,一想著黃澄澄的大元寶將一個個滾進口袋,她笑得可燦爛了。
「原來一晃眼已到『擷菊日』了……」大師傅搖頭長歎,似是感歎歲月不饒人,心裡卻為善若水的未來擔憂。
四季夫人未察覺他的異狀,猩紅薄唇兒微啟,語氣好不得意地開口。「可不是,為了這一日,我可是煞費苦心吶!」
大師傅頷首不語,頓時五味雜陳的胸口,想到的是一手調教的學生的未來。
兀自沉吟了片刻,大師傅才對著善若水道:「落英楚累手,東籬陶令家,兩窮偶寓意,豈必真愛它?」
善若水微怔,頓時眸光如泓,心裡有幾分訝異也有幾分欣慰。
大師傅吟的這一首詩也是楊萬里的詩作。詩意是,菊花大約在九月九日重陽節前後盛開,所以民間必會賞菊、飲菊酒、頭簪菊花。
但很多喜愛菊的文人卻認為,菊花因而成了重陽節的附屬,矮化了菊花似幽人逸士的高雅氣質。因此楊萬里不忍見到菊花在重陽節,看似珍視實則流俗的對待,而寫下了這首詩。
難道……這是大師傅暗喻不忍她在四季樓的遭遇嗎?
沒來由地一股說不出的酸漫過心頭,在這樣的環境裡知音難求,能遇上這懂她、憐她的師傅,教她如何能不感慨。
「若水謝謝大師傅指點。」
四季夫人見狀,深怕倆人會一發不可收拾地大發詩性,連忙打斷兩人的對話。「好了、好了,別再吟詩了,我還有事得同咱們秋美人交代呢?今兒個就辛苦大師傅您了。」
大師傅聞言,舉止從容地拱手一揖。
善若水淡蹙眉心,有禮地福了福身,思緒卻有些亂。大師傅該是和魏嵐心一樣,憐她、惜她卻無能為力,關於她的未來,一切但憑天意……
真的該認命嗎?尾隨在四季夫人身後,善若水不假思索地做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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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甚好,豫親王府內苑一片大好春色。
湖的四周以青石鋪就,畔邊林木扶疏、花團錦簇,通向湖心的廊橋可直通進八角亭。在斜陽西下滿地樹影地透著股怡然自得的氣息。
在八角亭裡,一名高貴而溫婉的老婦與一名穿著旗裝,神情柔雅卻冷淡的女子坐在其間品茗。
茶方入口,嬌滴滴的美人兒便道:「額娘,大哥回來了。」
老福晉抬眼,果不其然捕捉到兒子頎長挺拔的高大身形,穿過曲折迴廊走入亭台樓閣。
「玥兒身體恢復得不錯,現在眼睛比額娘還利了。」老福晉一思及幾個月前女兒生了場大病,差點送命,心裡便有說不出的心驚膽跳,對她的疼惜也因此更深。
騰玥心一凜,臉上掠過一絲忐忑,這時騰鐸的腳步落定。
「大哥!」為了轉移娘親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騰玥抬起澄澈的水眸,為他斟了杯龍井。
騰鐸目光移向小妹,出自於天性的敏銳讓他心生警戒……這莫名的念頭讓他霍地一怔。雖然小妹因為幾個月前那場大病後性格遽變,但他也不該對自己的妹妹產生這樣的想法。
騰鐸輕斂眉,巧妙地隱下莫名的思緒問。「額娘找孩兒有事嗎?」
他剛從宮中回來,身上的補服尚未來得及換下,一接到娘親的傳喚便急急趕來。
「沒什麼事就不能陪額娘坐坐嗎?」老福晉眸光落在兒子身上,看著他穿著繡有麒麟的石青色補服,外套了件五蟒四爪袍子的挺拔身形,心裡不由得感慨萬分。
騰鐸聳了聳肩,一臉不置可否。
雖然他不似小妹常陪著娘親,卻十分明白娘親的性子。
「額娘有事不妨直說。」他撩袍坐下,乾脆俐落。
老福晉沒好氣地瞅了他一眼,頓時不知該如何啟口。
幾日前布穆綺格格知道騰鐸凱旋歸來,特地走了一趟豫親王府,誰知道,騰鐸一得知,沒立即回府反而躲得更遠。
這行徑挑起了布穆綺格格的怒火,老福晉好說歹說才總算是壓下布穆綺格格的脾氣。也就因此,今兒個她想好好探探兒子的想法。
兀自沉思了好半晌,老福晉才幽幽地晃頭歎道:「你這性子就同你阿瑪一個樣,不管公事或家事,全都是一板一眼,全身上下沒一絲柔軟。」
「額娘這是數落我還是數落阿瑪呢?」他揚了揚眉,輕扯著剛毅的唇,沒好氣地反問。
額娘的話沒錯,因為由小到大,他的生活重心便落在習武之上。
再加上十多歲便跟著阿瑪為朝廷效力,過慣了南征北討的日子,他實在沒法把心思分在其他事情之上。
一絲不快掠過心底,老福晉冷冷啐了他一聲,百感交集的思緒卻也矛盾地感到欣慰。至少騰鐸沒遺傳到先夫風流成性的性子,沒給她闖出讓她頭痛的風流韻事,光這點就讓她阿彌陀佛了。
「怎麼都好,額娘老了,現下只希望能早些過含飴弄孫的日子。」她啜了口熱茶,語氣不溫不緩。
騰鐸神色一凜,眸光落在額娘已在歲月無情的流逝下,盡成霜白的扁平狀髮髻,終於明白她的目地。
「這點,孩兒自有分寸。」
像是預料到兒子會出現的反應,老福晉忙不迭地再道:「幫皇帝做事不是不好,只是男大當婚,該是成家立業了。」
「我會酌量。」騰鐸一愕,鷹展濃眉堆蹙在眉心,坦白說,至今他還未動過成家的想法。
老福晉歎了一口氣,語氣甚是淒涼。「自從你阿瑪過世後,整個豫親王府孤孤單單的,額娘常想,如果真多個媳婦、孫子,應該會熱鬧許多?」
「這事急不來,平時有玥兒伴在你身邊,若真悶得荒,就到恭親王府走動、走動,不也挺好。」騰鐸這話說得不軟不硬,卻透徹明白地說出心裡的想法。
恭親王府與豫親王府的關係一直很好,兩家長輩交情好,他與翔韞的情感也似兄弟。
他相信,額娘的寂寞只是逼他心軟,應允娶妻的伎倆。
「再怎麼親畢竟不是自家人吶!說不准你什麼時候又得出遠門,倒不如趁這短假,選個好姑娘,立個側室也好……」
微繃的臉部線條讓他俐落的下顎更顯剛峻。「額娘,這事孩兒自會酌量,您別操心。」
「唉!」老福晉毫不掩飾地歎了口長氣,撇開布穆綺的身份不說,雖然她嬌生慣養了些,但親事若能成,未嘗不是一件美事。
可惜兒子剛毅、執拗,一但決定的事向來便無人能動搖,更別說硬逼著他做什麼決定。
頓時,八角涼亭陷入靜寂當中。
倦鳥歸巢,被夕照映滿金燦的天光漸漸被夜色所取代。
「也罷!這事再議,你回房梳洗一番,再出來用晚膳。」抬頭探了探天色,老福晉溫和的笑臉有著縈迴不去的思量。
騰鐸暗鬆了口氣,恭謹地離開。
離開前騰鐸的眸光悄悄落在小妹掛著淺笑的柔美臉龐,心裡的怪異的思緒依究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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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我決定了!」
善若水默然不語地尾隨在四季夫人身後,由習藝苑回墨秋閣這一段路,因大師傅挑起的思緒,讓她做了極為冒險的打算。
她要主動發「菊香柬」給騰鐸,讓他在「擷菊日」到四季樓擷菊。
雖然他們的身份、地位有著猶如雲泥般的距離,她也不知道騰鐸是否有心擷菊,但為了她的未來,她甘心放手一搏,賭這微乎其微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