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大將軍果然眼光高過天,這一次回京怕是又要讓心儀大將軍的姑娘們傷心了。」毫不掩飾地歎口氣,翔韞裝模作樣地為姑娘們抱屈。
騰鐸不慍不火地反將了他一軍。「身子骨健壯才能為豫親王府傳宗接代、生養子嗣,若你身為女兒身,絕對不合格。」
「我可是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的男子,不好斷袖之僻!」翔韞瞇起俊眸,冠玉般的儒雅臉龐上有著明顯的怒意,撂起的袖口有著捍衛尊嚴的準備。
「我不同你這花拳繡腿計較,哥們一場,大哥請你喝茶。」
瞧著他的神情,騰鐸禁不住笑地將強而有力的臂膀擱在翔韞肩上,沒好氣地開口。
「這可是你說的。」翔韞極識趣,袖口刷刷揮甩下,欣然接受他的道歉,其中頗有準備大敲竹槓的打算。
騰鐸不以為意地聳了肩,看著濛濛雨景,腦中掠過的竟是善若水撐傘的纖雅身影……
傳話的小太監始終杵在一旁,見主子愈走愈遠才連忙扯開腳步問。「將軍……你們喝茶……那、那……奴才怎麼同福晉交代,格格她……鐵定拽下奴才的腦袋瓜子……將軍……」
一想起布穆綺格格驕橫的潑辣模樣,小太監兩條腿兒已經管不住地直打著顫。
「你就同福晉說找不到我便成了。」他答得坦然,頭痛地不想讓嬌縱的格格壞了他的興致。
翔韞聞言,態度卻無法像騰鐸如此從容,他不自覺嚥了嚥口水問。「布穆綺格格又找上門了?」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普天之下最驕橫霸道的莫過於和碩公主——布穆綺格格。
就算他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不買布穆綺格格的帳。偏偏騰鐸就和一般人不同……頂撞、忤逆、無視布穆綺格格示愛的行徑全是他的專長。
而布穆綺格格拿騰鐸沒法,氣自然而然往騰鐸身邊的人一個逕的發。
翔韞受了幾次池魚之殃,只要一聽到布穆綺格格,便嚇得直想直接和騰鐸撇清關係。
「別壞我的興致。」騰鐸瞧好友臉色發青的模樣,冷哼了一聲,語氣裡警告的意味甚濃。
他話一落下,翔韞連忙對著小太監交代。「對、對……就說找不到將軍便成了,千萬、千萬別同布穆綺格格說我和將軍一起,知道嗎?」
還真的是推的一乾二淨哩!小太監登時神色大變地囁嚅了句,直想轉身跳進「頤明湖」還乾脆些。
第二章
墨秋閣中燈影晃晃,擱在紫檀圓桌上,那一大碗仍冒著煙的熱騰騰的薑湯被燭火映得熠熠生輝。
「姑娘,您先把薑湯喝了吧!」伺候著善若水的小丫鬟把熱薑湯端進屋裡好一會,見主子遲遲不喝下,顫著嗓求著。
耳底落入那祈語,善若水只得抬起眼沒好氣地啐了聲。「算我怕了你了,同嬤嬤說,喝完這盅就別來吵我了,知道嗎?」
「知道、知道!」
看到善若水終於肯喝熱薑湯,小丫鬟如釋重負地點頭如搗蒜,表情欣喜的很,這下她總算可以同四季夫人交差了。
喝完了熱薑湯,小丫鬟機伶地為她倒了杯菊水。「姑娘再喝杯菊水,漱漱口中的辛辣。」
善若水接過小丫鬟遞來的水,為她得人襯貼的機伶感觸萬分。
在這煙花之地,能逢其所喜、避其所諱,懂得這幫襯技巧的最討便宜……小丫鬟這一點倒與她有幾分相似。
善若水記得爹爹曾對她說,會幫她起這名字是取自老子《道德經》第八章——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
爹爹說:「水具有滋潤萬物的本性,更富有濟渡世人的宗教情操,卻與萬物毫無利害衝突,隨圓則圓,隨方則方。」
她能理解爹爹話中的意思。爹爹對她寄予厚望,一方面又不免感慨自身因為性格耿直剛正,以致在官場上受挫,才希望獨生女的性格能似水一般。
只是……不管她多麼優秀,家鄉那一場旱災帶走了一切。
而她因這似水般的性格,渡過了被後母虐打的日子,更讓她在充滿灰暗、醜陋的青樓裡生存了下來。
「麻煩你了。」緩緩回神,善若水將空杯子交還給小丫鬟。
小丫鬟露出靦腆的笑容再開口。「待我幫姑娘敷完藥,就不吵您了。」
服侍善若水這麼多年,她自然知道,善若水會把今日買的書全攤在桌上,心裡頭應該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去翻檢著買回來的書。
善若水驀然間怔了怔,有一瞬間恍然。
「方纔替姑娘更衣時,瞧見你臂上有一圈瘀痕。」似早有準備,小丫鬟拿出了消腫散瘀的藥膏,準備幫她上藥。
善若水側過眸,看著小丫鬟褪下她的衣服,露出臂上明顯的瘀痕,她不禁呼吸一緊,不由得想起今日在書肆與騰鐸的巧遇——
臂上的瘀痕,應該是他為了扶住她所造成。
「姑娘皮膚白,一點小瘀痕看起來就極為嚴重,不趕緊處理,說不準會造成氣血凝滯。」小丫鬟緊張地叨念著。
善若水嬌嗔了她一眼,沒好氣地開口。「哪像你說得這麼誇張。」
她的身子骨雖差,但也不致於像小丫鬟誇張的認定。
像是怕傷著善若水似的,小丫鬟說話的語氣與她上藥的動作一般輕柔。「姑娘不像我們粗手粗腳,身上一發一膚咱們都要好生照料著。」
小丫鬟這話讓她聽來可悲極了。
那感覺就像自己無法主宰自己般,讓她管不住地,一股歎息陡然衝上唇邊。
「姑娘別忘了,等一會藥干了再捲下衣袖。」小丫鬟一上完藥,端著空碗,識趣地退出門外。
善若水輕應了一聲,眸光重新落在手臂的瘀痕之上,所有思緒因這瘀痕,意外牽動好不容易平靜的心。
由「頤明湖」回四季樓這一小段路,查三說的皆是今天在湖畔邊巧遇到的男子的豐功偉業。
原來男子是豫親王府的大貝勒——騰鐸。官拜一品的他,因為常年隨父出征,戰功彪炳,所以在十五歲那年便受封為鎮國將軍。
這一回,更在定準噶爾一役大獲全勝,因此回京城後,除了被皇帝親賜黃馬褂外,更賜予足以張顯他顯赫軍功的三眼花翎。
當時善若水聽聞此點,心裡便有說不出的震驚。
一般說來,在當朝就算尊貴的王公子弟,並不是生下來就可以享戴花翎,即使經過騎射考試合格,也僅能戴單眼花翎。而騰鐸不但在十五歲那一年被封為將軍,沒幾年又因戰功彪炳獲賜三眼花翎的殊榮,由此可知曉,皇帝對他的器重與喜愛。
她向來崇拜三國時代的周渝,而騰鐸可正是當朝意氣風發、少年得志的鎮國將軍,簡直可媲美她心目中的三國英雄。這樣的想法,讓她心裡興起了願托喬木之心,卻又管不住惆悵地處在矛盾的思維當中。
這一相較之下,他與她,豈止是雲與泥的差別啊!雖然只是片面之緣,但……她能奢望將終身托予給一個出類拔萃的男子身上嗎?
若他知曉她的心事,會笑她的自作多情,又會怎麼看待她的出身呢……
當一陣不經意的夜風由窗邊撫來,善若水驀地回過神,有些意外,今夜的思緒被一個僅片面之緣的男子搗亂。
「好傻吶!」善若水輕喃著,感覺到空氣裡盤旋著紙香,她才寧定心緒,檢視著剛買回來的詩詞集子,是否有漏頁或缺字的情形。
四季夫人常笑她,沒人像她一樣把書當寶貝,允不得一丁點瑕疵。
移動著柔蔥般的無瑕纖指,她小心避過首頁刷塗著具有防蠹效果的「萬年紅」後,笑容裡隱著淡寞與自嘲。
還是讓自己沉浸在書香裡最好,待檢查完畢後,她才隨手抽了一冊捧看。
就著明光閃動的燭火,她的興味正濃,全神貫注之間已不自覺到了深夜。
皎清月眉伴著點點星子照亮了黑夜蒼穹,善若水遠眺著在夜色下綿綿不斷的連片屋宇,竟難得沒有睡意。雖然她的眼睛有些疲累了,但看書的興味不減。
無妨,清風、明月、書香、好茶,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她為自己倒了杯已冷的菊水,把思緒集中在前人優美的文字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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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在木雕走廊最深一進的月亮門裡傳來了透入人心的樂音,在那清麗而靜、和潤而遠的樂音當中,隱約可聽見幽柔婉轉的歌聲悠揚其間。
在那雅音之下,善若水擱下筆墨完成了今日的課題。
「不錯、不錯!姑娘的書畫可謂為京城一絕!」教導她幾年的大師傅看著她的畫,不由得出聲讚道。
他知道善若水向來喜歡畫菊,在她設色淡雅的構圖下,幽芬逸致的秋菊似與墨香共氤氳,交織出一幅至真、至善、至美的氣息。
熟諳詩文書法的她,更在畫裡提了一首楊萬里的詩——
野菊荒苔各鑄錢,金黃銅綠兩爭妍,
天公支與窮詩客,只買清愁不買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