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聽藍小玉這麼一說,他那股自慚形穢的難受感又加深了。
「抱歉!我確實對琵琶,不,對所有絲竹樂曲都毫無所知。」他忍不住脫口而出。
涼亭中說笑的眾人聞聲,都是大吃一驚,笑容全都瞬間消失了。藍小玉刷地轉身,赫然看見直立在樹下的他。
她杏眼圓睜,俏臉兒整個發白。
「你、你、你……」想了半天,她才勉強迸出一句:「你為何鬼鬼崇崇偷聽我們說話!」
「小玉,不可無禮。」陪著他們一道來的嬤嬤連忙制止,一面急急向羊大任道歉:「羊公子千萬別放在心上,這些姑娘沒有惡意,只是年少無知,愛胡鬧說笑而已——」
「不,小玉姑娘說的不錯,我的無知確實褻瀆了那麼美妙的歌聲。」羊大任絲毫沒有動怒的跡象,白淨的臉再度漲紅了,「以後我不會再隨便上黃鶯樓去鬧笑話了,請小玉姑娘息怒。」
說完,他還彎腰做了個揖,然後轉身準備離去。
「小玉,快道歉!」
「是呀,小玉,他都要走了!」眾人急了,猛數落起藍小玉來,「你胡鬧也鬧過頭了,快跟羊公子賠不是!」
藍小玉也急了,頓足道:「沒人要你別來,你不用這樣——」
但羊大任已經走遠了。人高腿長,修長的身影一下就消失在林蔭的深處。
「看吧!惹惱了一個探花郎,人家以後可是會飛黃騰達的!」嬤嬤板起臉教訓道:「你老是這個愛胡鬧的脾氣,都是大姑娘了,還這麼幼稚!回頭讓蘭姨好好教訓你一頓,這次不能輕饒你了!」
情況急轉直下,秀美絕倫的小臉立刻垮了下來,彷彿被烏雲籠罩。
這回,真的糟糕,禍闖大了!
第2章(1)
羊大任確實懊惱了好些天。
上京以來他沒有住禮部給監生們安排的房子,而是借住在七王爺府。富麗堂皇的王爺府隨便撥出後房一個套間給他,就已經夠寬闊奢華了。更別說早晚都有人服侍,餐餐豐盛,日子過得前所未有的舒適。
不過羊大任還是覺得侷促。自然不是因為地方窄小的關係,而是,那種寄人籬下——即使是如此華麗的「籬」——感受十分深刻。加上受托照顧他的七王爺人並不好相處,非常挑剔,管得又多——
「幹什麼愁眉苦臉的?」果然,早上去請安時,七王爺就皺緊虎眉,滿臉不同意地瞪著羊大任,「看你這個窩囊樣,要怎麼去當官?人說像不像,三分樣,你從頭到腳這個寒酸氣,當得了什麼官?」
「是。」羊大任也只是溫文回答。
「是什麼是?這般溫吞,跟你那小家子氣的姊姊一模一樣。」七王爺對侄子雁永湛娶了平凡民女羊潔一事,至今仍無法釋懷,老是在羊大任面前數落個不休。
換了是旁人,早就翻臉發怒了,但羊大任脾性還真像他姊姊,十分溫和柔順,總是垂手在一旁肅立,乖乖聽訓,從不頂撞。
他越溫順,七王爺就看他越不順眼。看得心煩死了,手揮了揮,「好了好了,你出去吧!快多讀點書,到刑部多請教請教,要是明年吏部關試又沒考過的話,連個芝麻綠豆官都當不上,那才真是一路丟臉丟到金陵去了!」
「知道了,我會認真研讀的。」
「真是,無名位的布衣家庭出身,要當官,可沒那麼容易——」
七王爺還在嘀咕,羊大任已經乖乖的依言退出了堂皇的花廳。
他雖是進士,卻也得通過吏部的考試,才能分發出去當官;今年的春關沒考過,得繼續加強實際判例跟制度方面的相關知識,明年才有希望。他也是為了這個才留在京裡,方便到刑部、官學、國子監等地進修。
話雖如此,要在京城專心讀書可真難,到處都是好玩好看的新鮮事物,太容易讓人分心了。
羊大任常是一早就出門到刑部的書閣去研讀判例,讀到下午,總會出來,沿著熱鬧的大街逛逛。逛累了,就到相熟的茶館去喝杯茶、休息一下。
茶館也常有說書、賣唱的人,以前他也挺愛聽的,不過最近這陣子他倒是不大聽得進去,坐立不安,總是沒聽完就走了。
一來是以前不覺,現在老會想起另一個天籟般的美音,尋常絲竹就入不了耳了。二來,則是容易聯想到自己的無知給人在背後取笑,總是讓他心底不舒坦,耳根子又會辣辣的癢起來——
「羊公子要走了嗎?不多坐一會兒?」茶館老闆拎著汗巾擦汗,見他喝了茶就要走,詫異地走過來詢問。
「是,明日再來。」
下了茶館前的台階,信步走過石板街道,清風過處,他的長衫下擺、腰帶都翩翩飛揚。人雖年輕,卻隱有大將之風,修長斯文,面容清俊,看慣了他經過的街坊鄰居、店面老闆們都出聲招呼,他也一一微笑應答,毫無傲慢架子。
「氣質真好……」
「是呀,又一點也不紈褲,真難得!」
「長得又斯文,真是美男子……」
他身後這些嘀咕談論,羊大任自然沒聽見。他有些出神地漫步著,也沒注意自己走到了哪裡,直到有人叫他。
「嗯……羊、羊公子!」喚聲細細,不注意聽就會忽略,但還是鑽進了羊大任耳中,還讓他心頭猛然一跳——
這嗓子,他做夢也忘不掉的,可是他現在發起白日夢了?
如同被雷打中,他腳步停住了,動彈不得。
「羊公子請留步。」不是白日夢,那嗓音沒消失,還靠近、清楚了些。
回頭一看,真是她。藍小玉。
她一身俏生生的淺藍衣裙,急步走了過來。附近是布莊、綢緞行、繡坊等店的聚集地,她手上還提著個小小布包,大概是來置新裝的吧。
奇的是,她身旁沒有嬤嬤或丫頭作陪,而是自己孤身一人,正對著他急步走過來。小臉上表情極慎重,絲毫沒有前兩次見面時那精靈調皮的笑意。
「藍姑娘……怎麼會在這裡?」
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轉,理直氣壯地作答:「我是來等你的呀。我問了不少人,才問到你常會經過的路,特別找一天來堵你的,真給我堵到了。」
這姑娘年稚,說起話不大修飾,想到什麼說什麼,但因為長得太漂亮、嗓音又太美,所以不大有人介意。羊大任也不例外,甚至有點受寵若驚,按著心口問:「藍姑娘是特意在這兒等我?」
藍小玉用力點了點頭,「是呀,我前次說話得罪了你,你生氣了吧?為了這回事,我給蘭姨、梅姊罵死了,事情過了幾天,她們就罵了我幾天,我耳朵都快給念得掉下來啦!」
語帶委屈,小嘴兒還略略嘟起,十分惹人憐愛,誰能生她的氣哪?
「我不是氣你,是有些慚愧。小玉姑娘的歌聲如此優美,我有幸欣賞,卻無法細鑒其深意,這是一種褻瀆——」
藍小玉怔怔望著他誠懇的俊臉。
「你說話,老是這麼老氣橫秋又文謅謅的嗎?」她說,忍不住又抿了抿小嘴,又想取笑他似的。
不過她只是把手裡的布包直直遞出去,「喏,這個是給你的賠罪禮,我不懂事冒犯了羊探花,請探花大人有大量,別跟我計較。」
羊大任像中了邪似的接過。布包不大重,似乎是衣料之類的。「這是……什麼東西?」
「你上次挺喜歡的那條桌巾呀。我專程送到這邊來給人洗過、重新染了顏色,現在更漂亮了。」她的明眸又在他臉上繞了繞,「等你不氣了之後,下回……再來黃鶯樓吧,我……我唱更好聽的曲兒給你聽,好嗎?」
那股陌生的、奇異的甜味在胸口蔓延,趕跑了這些天來的鬱悶之氣。羊大任像是給迷住了似的,順著她的語意,點了點頭。
藍小玉這才綻開了笑意,仰著的小臉被夕陽一映,更是美得令人無法逼視。
「說好的,可不許賴皮。」說完,她轉身就跑。稍遠處一名剛踏出布莊的丫頭正駐足等她,兩人吱吱喳喳的一面說著話,一面去遠了。
留下羊大任拎個深藍布包,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良久良久,都像是雕像一般動也不動。
他怕一動了,這白日夢就要醒了——
***
翌日,藍小玉上梅姊的廂房去練嗓時,臉上的笑意啊,雖然盡力要遮掩,卻是忍也忍不住。
她腳步輕盈地一路走進小廳。這兒是梅姊一個人住的,安安靜靜的廳堂並不用來招呼客人,擺放了許多樂器。臨窗立著一個書架,架上滿滿的全是各式抄譜、曲辭、樂集等等。藍小玉熟門熟路地,逕自去挑了幾首今日要練的曲,在窗前翻閱著,一面還輕輕哼著小調兒。
「心情很好嗎,小玉?」隔著簾幕,她看不見梅姊,梅姊卻看她看得清清楚楚。小玉那張玉雕般的精緻臉蛋上,全是隱約笑意,跟前一陣子老是悶悶的模樣,大異其趣啊!
藍小玉聽見了,轉身,一雙眼眸閃亮得如天上星星。她先咬了咬唇,才說:「當然開心了,來找梅姊,就是最開心的時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