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兒可是打著十二萬分的精神,哪敢發呆?」
「你怎麼還敢來?我聽說你腰疼腿痛的下不了床了。」徒兒……沒磕頭,沒收過她的拜師禮,這孩子的臉皮真是厚得可以。
若非看在師兄苦口婆心的分上,讓他來授藝……呸!說穿了,不就是怕他在武館裡混吃白住,把武館吃垮了。叫他一聲師兄,是看在兩人曾是軍中同袍,離了戰場,他拿到軍功,比他年長幾歲的人卻在脫下戰袍後老老實實的開了一間武館,教了一門子學生,而他自從鯀州流浪到這裡來便毫不客氣的住在他的武館裡,直到謀著這份差事。
真要他說,他才不要來,這種官家小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一雙手拿繡花針都嫌重了,學武?學個屁!
既然非要他教出個子丑寅卯來,又好吃好喝的供著,他就來等著,等她三天捕魚,兩天曬網,誰知道她一天都沒落下,勤勞的叫人生厭。
「是真的很疼。」她的睫毛不時眨動著,神情柔軟,彷彿不解世事的孩子,她那目光看似恍惚,卻透著一古堅忍。
肖師父別開眼,把那木樁往地上一擺,看似沒用任何力氣,那樁子卻深埋進了土裡好幾寸,但即使如此仍有房荇一個身子那麼高。
「這是簡化的梅花樁,站上去!」真正的梅花樁可不只一根而已。
「師父,這是做什麼用的?」她攏了攏發涼的脖子,手腳並用的往上爬。
「練習腳的穩勁。」他頭也不回的躲到陰涼的樹下。
房荇爬上去,站住,一個木樁子能有多大地方,她屏氣凝神,戰戰兢兢,讓自己不要掉下來。
肖師父從腰際掏出皮囊,開始喝酒。
隨著日頭偏西,他一如往常的每一天,又醉倒在地上。
悠悠歲月如浮雲,匆匆過去兩年。
外放八年的房子越接到陞遷的旨意,任京師翰林院供奉。
來傳旨意的太監公公在宣讀完聖旨後,並沒有立即回京覆命。
「萬歲爺讓小的私下給房大人捎句話。」語調平平,太監獨有的尖嗓子卻有那麼一絲隱晦。
「這些年多虧公公照拂,公公請說。」
房子越命人上茶,又給了封賞,那太監倒是看也不看的收了。
房子越言語客氣,他雖然多年不在京中,但是只要眼皮子不要太淺的人都知道,能在今上身邊服侍的太監個個都長著火眼金睛,他們若願意提點一句,便勝過自己削尖腦袋想破頭。
公公撥開舒捲開來的茶葉,沒挑剔湯茶好壞,卻也沒多喝,啜了一口,潤了喉,慢慢放下。
「陛下要小的轉告狀元公,外放八年,還不回來嗎!」
這位連中三元,轟動整個大歷朝的狀元公,一外放就是八年,不知情的人以為不受重用,八年來依舊是個低品官員,只有他這近身伺候天子的人才知道,大歷十九年,那時外放已滿三年的房子越因為考績評了優,其實不管有沒有這個優字,萬歲早就有意要他回京任職,但是這位狀元公卻上書直言,河晏地方水利、戶籍等事務還需要三年時間方能告一段落,暫時不能返京。
他駁了今朝皇帝陛下的旨意,又一次轟動朝野,背地裡罵他是呆子的人不少,卻也有大儒讚他做事踏實。
皇帝沒說什麼,但從此把他冷著,這一冷便是五年。
「皇上陛下是怒了。」房子越聞言面向東跪下。
「您說呢?」
「下官不敢隨便揣摩上意。」
最好你是不敢揣摩上意,萬歲就對你青眼有加,要是學會拍馬屁,這青雲直上還有問題嗎?「咱家得趕回去覆命了,至於房大人,您還是趕緊收拾收拾,月底返京吧。」
「這……是,多謝公公!」
第4章(2)
這晚,房大人和杜氏關在房裡說悄悄話。
「薇兒,你說這該怎麼辦?」薇兒是杜氏的閨名,通常房大人只有在夫妻間纏綿旖旎的時候才會這麼親暱的叫,今日卻是叫人頭疼腦熱的煩惱事啊!
人人都道,能進翰林院的都是國家一等一的人才,十個宰相有九個從翰林院出身,也就是說,翰林院是進入內閣的墊腳石,進士出身,必進翰林,翰林院是文官最高的起點。
但是,他這翰林供奉,供職翰林院,不是翰林學士院,說是京官,地位清貴,沒實權,以原品入值,也沒有官署,等於閒職,領的也是七品知縣的俸祿,京城寸土寸金,物價非同小可,要靠一個七品官的月俸,怎麼過日子?
「能回家侍奉婆母是好事。」要知道回到京城是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想起來就頭痛,可她一個婦道人家,能有什麼想法?
再說了,這世間人人都想往上爬,有的礙於天分,礙於才華,一生凌雲壯志無法伸展,她何其有幸,已經偷得八年專寵的時光,現下夫君的前途才是最重要的,她目色柔軟。「即使夫君無官無爵,粗食布衣,薇兒也跟定你,你去哪,薇兒也去哪。」
「也罷,娘子,咱們回老家去。」房子越伸手握住妻子的手,神色發亮,讓他擔心半天的事情,就這樣輕輕放下了。
房子越月底便要回京述職的事情傳了出去,他官聲不錯,門外馬車隆隆,餞別宴帖子收到手軟,喝了幾日酒,總算了了這件事。
杜氏忙得亂糟糟的,需要折現變賣的,要打包收拾的……像陀螺似的轉了許多天才收拾停當。
至於得知要舉家他遷的房氏兄妹,反應截然不同。
房時從書本裡抬起頭,只淡淡說:「京裡人才濟濟,能去見見世面也是好的。」
拿著各種色料,在廢紙上試驗來試驗去,都不中意色澤的房荇卻似老僧入定般,「人家說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小人報仇一天到晚,這皇帝老爺……還真是個道地的「君子」啊。」把她爹這麼晾著,晾到他氣消了,又或者一晾到忘記了為止。
「這皇帝大老爺,也忒小氣了。」房時放下手裡的書,妹妹依舊不怎麼愛說話,但有時候說出的話卻咄咄逼人,他真是越來越看不透了。
「我只是說笑。」揚眸對上凝視著她的兄長,她嘻嘻笑,復又低頭,練劍練出來的繭子用在磨顏料上面倒是好使,只不過這五顏六色的十指,欸,還是別讓娘瞧見的好。
「這話你說給我聽不要緊,旁人面前可別這麼說。」就算知道她無須自己叮嚀也不會犯這錯處,還是忍不住交代。這世道,等級森嚴,要被有心人聽了去,會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我省得,啊,我還沒問師父,要不要同我們一起北上,我去去就回來。」她溜下案桌,趿上繡鞋,撒開腿就出了房時的房門。
門攏上的一剎那,臉上的笑意已經不見。
命運的齒輪要開始運轉了嗎?上輩子她和爹娘返京是她十三歲的事情,這回,卻提前了。
終於,要看見那些令人糟心的人事了嗎?刻骨銘心的悲傷和恥辱……
她的眼神轉為堅毅和陰翳。
她來到肖不害的住處。
這兩年,為了授課方便,肖不害以護院的名頭搬來房府外院,但仍不肯讓房荇行拜師禮,他常嘮叨,「一個官家小姐要拜了我這師父,就成了下九流的江湖人,名聲有礙,學的把式就充作健身,其它與我無關。」
師門規矩,不拜師不收徒,不許傳授武藝,但他已是破例行事,將房荇視為徒兒看待。
只是他說他的,房荇和房府全家仍舊將他視為長輩,也謹守師禮,沒有半分怠慢。
一看見房荇,他醉意醺然的笑著。「小丫頭,一路順風。」竟是早已知道他們要北上的消息了。
房荇施禮跪拜,「師父不願一道嗎?」
「跪什麼跪,讀書人就是討厭,見面就一堆虛禮,搞得我渾身不自在,我要跟你們去了京城憋也憋死了。」肖不害咳了聲,扭頭當作沒看見。
「師父,您要多保重,別再把自己泡在酒缸子裡,天涼要穿衣,有事一定要給徒兒送信。」
「呸,當我七老八十了嗎?」說著將一個盒子扔給房荇。
她慌忙接了,觸手有些沉甸甸的,「這是?」
「遇到為難事的時候,拿著去匯通天下錢莊。」
房荇沒有再問,忙躬身施禮。
這次肖不害也不躲了,「走吧、走吧。」
「師父。」她欲言又止。
肖不害跳得老遠,一直擺手。「別哭鼻子,我不喜歡這個。」
房荇笑,離愁淡了些。「有些話徒兒知道不該說……可倘若師父心心唸唸的那個人還在,就去尋她吧,也好過一輩子都被困住。」
她雙腳併攏,雙手迭放在身前,目光灼灼的看著肖不害。
他像挨了記悶棍,瞪著她瞧的眼縮了下。
「你……胡說些什麼?」他聲音粗嗄,像困獸。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天天天天,日復一日,師父只要醉酒,口中總是喃喃低語,強擠出來的字句,嘶啞酸澀,連呼吸吐納都溢滿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