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我信。」她慌道,淚水進落。「對不起,我太衝動了,他們對我下藥,強迫我,我以為、以為你……」
只是……被下了藥嗎?
他鬆了一口氣。「你沒事……就好……」
藥效會退,退了就沒事了。
放下高懸的心,他扶著牆,滑坐地面。
體力隨著鮮血一點一滴自體內流失,他知道自己再撐不了多久。
「回……房去!」他喘息著,用最後的力氣催促道:「回房……告訴你的夫婿,我們……沒什麼。女人家……名節……很重要。」
再多耽擱些時候,就真的沒人肯相信她的清白了。
他不知道杜尚書打的是那樣的主意,否則一開始就不會抱她進房。
「可是你的傷!」他傷得好重,她起碼也得為他處理好傷口。
「不礙事!刀口舔血的日子我過慣了……這點傷,不算什麼。」
「不。」她不可能為了自己的名節,棄他於不顧,這種事她做不來,她不會原諒自己。
「小姐!」他低喝,硬是撐起重傷的身子避開她,扯動的傷口,令他痛得冷汗直冒,臉上一片死白。「你不懂事情的嚴重嗎?刺殺朝廷重臣,不是一個死罪就能了事的,還會牽連到你娘家、杜家上下,這是你希望看到的嗎?」
梅映宛怔然。
「我不是在嚇你。趁此時無人察覺,快快離開吧,別染了我的血,否則我真的保不了你。」傷勢要真掩藏不了,最多就說刺客行刺,沒人會懷疑到一介弱質女流身上,杜尚書心虛,不光彩事兒壓下都來不及,更是不可能拿去說嘴,但若讓其餘不相干的人瞧見,她可真難以置身事外了。
皇上待他的恩義,他再清楚不過,這要驚動到聖上那兒去,事情絕難善了。
這才是——他一直不肯讓她靠近的原因,怕染了他的血,她難以脫身?
愧悔、深疚,如潮水般淹沒了她自責的心。
她不過是個意圖置他於死地的人,他為何——這般護她?
「可是……你會死……」
「不會,你不要我死,我就不會死。」視線開始模糊,他知道自己已撐到極限,咬緊牙關將房門打開,伸了手見滿掌鮮血,改以未染血的左手將她推出房門。「快……走……求求你……」
她踉蹌著,被推了出來,倉皇中,她脫口問:「為什麼?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他們,只是兩個不相識的陌生人,不是嗎?
他苦笑,關上房門前,她聽見極淺極淺的蒼涼音律飄入耳畔——
「小姐,衛少央這個名字,你忘了嗎?」
第三章
「小姐,衛少央這個名字,你忘了嗎?」
這句話,在他、也在她心中,蕩出千層浪花,往事如潮,一幕幕回湧腦際。
當黑暗奪去他最後一絲清明時,腦中浮現的,是十六歲那年清新娉婷的絕色少女,宛若枝頭吐蕊含芳的一朵寒梅,在他心中,清華而聖潔。
在前半生那段不堪回首的晦暗日子中,是她的出現,為他慘澹的人生注入一彎清泉,帶來生命的曙光。笑罵由人的歲月裡,是她的溫情,使他絕望的心帶來暖意,初次感受到人間有情。
他的存在,只是父母偷情之下,無法見容於世人的結果,不守婦道的娘親遊街、沉潭,而遺留下來的他,身份難堪。父親無法說什麼,而父親的正妻容不下他,動輒打罵,他的存在比豬狗更不如。
年幼無知時,他可以用無助的哭泣,向大娘詢問:他做錯了什麼?
但是隨著年紀的增長,他不問、也不再哭了,因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一個污穢的錯誤。
隔壁住著的大戶人家,聽說是在朝為官的御史大人。御史官很大嗎?有多大?他不甚清楚,卻知道連爹和氣焰跋扈的大娘見了,都要打躬作揖。
因為是大官吧!御史大人家中,每晚都傳出飲酒作樂的聲音。御史大人有好多房妻妾,生了不少兒子、女兒,每個都嬌生慣養,細皮嫩肉挨下了一點苦。他時時隔著那堵牆,忍著饑、挨著傷痕纍纍的痛,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其中巨大的差異。
他不喜歡那扇華麗朱門之內的人,但是,有個人例外。
「隔壁,又在打小孩啦?」嬌嬌細細的娃兒音,有絲不忍。
原先以為是教訓犯了錯的奴僕,後來由侍候她的婢女口中得知,那是私生子。
小小的年紀,不甚明瞭什麼叫私生子,但那聲音聽起來好可憐,她起碼知道就算是豬狗,也不能一這樣動輒打罵。
知道得更多,對他有如牲畜般的遭遇,小小的心靈起了憐憫。
讓他吃餿了的飯菜、永遠有做不完的粗活、舊傷未癒新傷又添,身上的傷口永遠好不了……這是人過的日子嗎?
她無法體會,光想就覺得好可怕。
那一夜,他以為自己會死去,大娘想到新的花招,用帶刺的鞭子抽他,每一鞭都血肉模糊,他痛得無法睡,大娘連他睡的柴房都鎖了,存心要他連夜凍露水。
他好難過,挨著牆,縮著孱弱瘦小的身子。他很餓,身上發著高燒,神智恍惚——
隔著一面牆,那是她居住的院落。
她被他絕望的啜泣,擾得睡不著。
「喂,你不要哭了,我都不能睡了!」她在牆的另一邊,喊著。
「對、對不起!」他驚恐地致歉。得罪了那戶大官,大娘怕又不知要如何凌虐他了。
「你是不是又挨打了?」
他沒說話。
「喂,接著喔!」
什麼東西?他奇怪地仰頭,等了好久,什麼也沒見著,卻聽見她懊惱的低噥聲。「唉呀,真笨,丟不過去。」
那娃娃音,帶著好重的奶味兒,他想,她年紀一定比他還小,腦海甚至浮現一個小小的身子,用著小小的力氣,跳高高猛擲物品的景象,而那模樣,瞬間竟令他覺得可愛。
咚!
這一定是嘲笑她的報應,一團裹著絲絹兒的瓶子不偏不倚,就砸上他的頭。
「這藥,你抹著吧,涼涼的,一會兒就不疼了喔。」
他怔然,又聽她說:「你等一下,等一下就好,不要走開喔!」
他原以為,這是富貴人家的新把戲,先把東西丟過來給他,再誣賴他偷竊,帶人來抓賊。
他猶豫著該不該逃跑,就算逃,又能逃到哪去呢?橫豎都是死。
尚未做出決定,耳邊又傳來她的聲音。「喂,我回來了。」
這回,是一團被油紙包裹的物品扔過來。
「你餓了對不對?我聽說他們都拿難吃的餿水欺負你,你不要吃,吃這個。」
油紙包裡,是幾塊冷掉的糕餅。
「我房裡只剩這個了,你快點吃,吃完就去睡覺,不要再哭了喔!」
他以為,是他的哭聲擾了她好眠!她一開始確實也是這樣說的——所以她才會丟藥,丟糕餅,不讓他再用難聽的哭聲吵她睡覺。那夜之後,他再也不哭了,大娘再如何凌虐得他皮開肉綻,他都不哭了。
但是,從那天之後,她還是每晚都會扔些藥啊、食物的過來給他。
他不懂,他明明已經沒吵她睡覺了啊!
第一夜,他太過驚愕,忘了向她道謝,之後持續了幾次,他想道謝,都彆扭得說不出口了。
有時,是只烤雞腿,那是他頭一回吃到肉食,沒有任何怪味的肉食。
有時,是冷了卻無損美味的荷葉粽。
有時,是幾顆肉包子。
有時……
才之,她要他別去吃大娘存心糟蹋人的食物,她會給他吃。
那是他人生中頭一回領受到溫情,頭一回有人待他好,他開始每夜期待站在高牆底下等她,並不是奢望她給的東西,而是能和她說上幾句話,那一整日大娘的刁難,就全都煙消雲散了。
那年,他七歲,她五歲。
這樣持續了年餘,他始終不曉得她的名兒,她也不知道他的,彼此互不相熟,也少有談話,他嘴笨,而她也不是多話的女孩,兩人始終熟悉卻又陌生。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告訴他:「喂,明兒起,你不用再來這裡等我了。」
乍聞此言,他心房一陣揪沈,竟痛得發不出聲音。
「為、為什麼?」胸口像是被人挖了個洞,他著慌地追問。
不是稀罕她帶來的食物,真的不是,就算什麼都沒有也好,可不可以,讓他聽聽她的聲音?就像以前那樣,只是幾句:「喂,你很痛嗎?」、「喂,你不可以偷哭喔!」、「喂,你還在不在?」就可以了,只要——這樣就可以了。
「別急啦!我會叫娟兒——就是侍候我的婢女,她可以送飯菜過去給你,這樣你就不用挨著餓等到現在,東西都冷掉了。」另外,她想到他長愈大,丟過牆的食物一定不足以填飽他的肚子,讓娟兒送去,他不只有肉吃、有飯嚼,還有熱騰騰的湯可以喝,只要是她吃的,都可以為他備上一份。
我不在乎啊!他心慌無措,想挽留,卻發不出聲音。
「喂,你聽見了沒有?要記得到後門,娟兒會給你送飯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