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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樓雨晴

  衛少央依約前來,雖名為洗塵宴,卻是大肆鋪張,醇酒佳餚,觥籌交錯,不過是工部尚書,卻已在府中養了一班舞伶歌妓,極盡奢華。

  席間,衛少央滴酒未沾,像是不曾置身於其中,清醒地淡看這一切。

  豪門中的驕奢淫靡,他看過太多太多,飢寒交迫的那些日子,他總是能聽聞那些高牆朱門內的尋歡作樂。

  「衛將軍,我敬您——」為了討好這當朝貴人,杜尚書可說是使出了渾身解數,逢迎獻媚。若能攀上他,那往後仕途便可平步青雲了。

  衛少央斟了半杯香茗,以茶代酒。

  除了茶水,這一整夜,他什麼都沒碰。

  而這些,杜尚書自是看在眼裡。

  美人侍候,他婉拒。

  百年佳釀,他謝絕。

  名貴珍藏,他推辭。

  早聽聞這衛少央品德高潔,酒、色、財、氣,所有會令人迷失本性的東西,他一概不碰。

  但他不信,不信他當真無慾無求。只要是人,就有弱點和欲求,只是他在乎的事物,至今尚無人知曉。

  這世上,沒有收買下了的人,端看你付不付得出代價!

  「杜尚書,我今天來,是想和你談談長江水患的問題。」清炯瞳眸直視著他,杜尚書心頭暗暗一跳。

  「唉!喝酒時談這些沉重公事做什麼呢,來來來,我敬您一杯,別逕是喝茶呀,茶哪有醇酒美人帶勁兒。翎兒,別彈琴了,沒見衛將軍酒杯空著嗎?過來斟酒敬衛將軍一杯!那個香荷,不是要你去請少爺、少夫人出來嗎?衛將軍都來那麼久了,怎麼還沒見到人?」

  「少夫人身子不適……」

  「什麼?我是怎麼交代的?就算只剩一口氣也得給我爬出來招呼貴客,衛將軍是何等人物,豈容你們怠慢!」

  「杜尚書不必費心,我不是來飲酒作樂的——」衛少央試著想說什麼。

  「不費心、不費心!」一面陪著笑,一轉身,板著臉訓斥:「站著發什麼愣,還不快去!」

  「杜——」婢女已領命而去,而稍早前撥弄琴弦的那雙纖美柔荑已為他斟了滿杯水酒。

  「衛將軍,翎兒敬您——」這女子,國色天香,顧盼間嫵媚生姿,投足間暗香襲人,那雲袖翩翮、水眸含情,教人光瞧便要醉了……

  她還是清白之身,不曾伺候過男人,但若對象是眼前這英朗偉岸的男子,她願意……

  杜尚書一面悄悄審視衛少央的反應。

  翎兒在府裡養的這班歌妓中,才貌堪稱一絕,早先曾是名動京城的青樓名伶,還是個清倌,砸下萬把銀錢將她買回,連唯一的獨生愛子垂涎美貌已久都碰不得,本想過些時候收為寵妾,但若是衛少央看上眼,他忍著皮痛肉痛心痛,也會將翎兒雙手奉上!

  莫說寵妾,就算是髮妻,他都能送上去陪他睡!

  誰教人家權傾朝野呢?為了仕途前程,這點小小的犧牲算什麼?

  「爹,你這麼急著把我找回來做什麼?我和朋友飲酒看戲,正在興頭上呢……」遠遠地,一名年輕男子走來,邊走邊嘀咕抱怨。

  「放肆!還不快見過衛將軍——」杜尚書一喝,使了個眼色,那杜家公子醒悟過來,連連行禮。

  「啊!不知衛將軍親臨寒舍——映宛,還不快過來!」男子突然朝他後頭喊話,他正推拒翎兒斟來的酒杯,順勢拾眼一瞥——

  那女子低斂著眼眉,長髮如瀑般散落肩,半掩住麗容,看似倉促間被拉離寢房,衣裳單薄得禁不住寒風吹拂。

  男子探手將她扯到眼前,動作稱不上濃情蜜意,她一陣踉蹌,撞上桌角——

  匡啷!

  酒杯掉落桌面,撞擊出清脆聲響,沒人來得及看清怎麼一回事,她已落入一堵寬大的懷抱。

  好暖。

  她怔了怔,回過神來,仰眸對上一雙俯視著她的深瞳。

  耳邊,傳來濁重的喘息、胸口如擂般的跳動,她甚至能感受,激越的血液流竄——他的手在抖!

  她蹙了蹙眉,不解。「你?」

  衛少央張了張口,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響。

  她一站穩,端莊地攏了攏衣襟,退離到夫婿身後,安靜佇立。

  是了,她是名門千金,永遠雍容得宜——

  「瞧瞧你這是什麼模樣,有貴客來也不曉得打扮打扮,豈不失禮於衛將軍?」杜尚書之子——她的夫婿正低聲數落著,而後恭謹致歉。「衛將軍,賤內不懂禮數,切莫見怪。」

  賤內,他說。

  這年頭都是這樣的,女子地位輕賤,在夫家永遠只能當個沒有聲音的陪襯,襯著夫婿的風光得志。

  女子皆是如此,他不該意外,女子皆是如此——

  但,該死的!她不該是如此,她的夫婿,不該是世俗男子!

  她該擁有最好的,被珍視疼寵,視為今生唯一的摯愛,心頭的一塊肉——

  他忽然一股憤怒湧上心頭。「她病了!你們沒發現嗎?」

  話一衝出口,杜尚書錯愕,杜天麟錯愕,連梅映宛都錯愕不已地望向他。

  他知道不該,這話不適宜由他來說,但他無法控制自己,他知道她病了,打從方才扶住她,觸到她過高的體溫時便發現了,她的氣色不佳,單薄身軀就像他寢房前栽種的那株白梅,朵朵在枝頭飄搖欲墜,化為春泥。

  他心口揪緊得無法呼吸,無法思考。

  「坐。」她看起來,像是快要站不住了,將她安置好,塞來銀箸,問:「用過晚膳了嗎?大夫呢?有沒有看過?誰幫你煎藥?婢女怎沒在身邊照料?是風寒還是什麼原因?有弄清楚嗎?還是我另外再請個大夫?宮裡的御醫我有認識幾個,要不要我——」

  梅映宛蹙眉,不自在地旋動細腕,他這才留意到自己還抓著人家的手不放。

  「對不住——」他連忙收手退開。

  「不敢勞煩衛將軍費心。」梅映宛微微蹙眉,聲音仍是淡淡的,但能隱約瞧出她眉心之間壓抑的不悅。

  他也知道自己的行為是孟浪了,於情於理都超乎為客之道,但——他管不住自己,席間,總為她添水、布菜,關注著她最細微的需求,雙眼無法自她身上移開。

  「喝點熱湯,逼逼汗。」親自舀了八分滿,放到她左手邊,慇勤、留神地照料著。

  杜尚書與兒子交換了一記眼神,心高氣傲的杜天麟無法容忍,胸口一把怒意就要爆發,卻在父親一個眼神示意下,硬是嚥了回去。

  梅映宛不是笨蛋,瀰漫於席間的緊繃氣氛,她不會感受不到。這男人未免太放肆,她知道他是高官,在朝中有舉足輕重的權力,可以要人生便生、要人死便死,但那又如何?位高權重就可以狂妄傲慢?那火一般狂熱的眼神緊鎖在她身上,毫不顧忌她已為人婦的身份。

  這簡直就是無禮了!

  他究竟有沒有一點作客的自覺?有沒有將她的夫婿放在眼裡?她不是青樓歌妓,不是他能狎玩輕慢的對象!

  雖然,他從頭至尾,都沒有絲毫輕佻逾矩的行為,但那雙眼神——太過炙熱的眼神,就是教她打心底感到被冒犯。

  刻意避開他的目光,視線移向他處,滿桌的杯盤狼藉、絕色歌妓隨侍在側,她的心更冷了。除了尋花問柳,飲酒作樂外,這些高官還會什麼?

  「相公,妾身有些不舒服,可否容我先行退下?」梅映宛先行告罪,這奢靡之處她再無法多待片刻。

  「去去去!」杜天麟揮了揮手。再任衛少央熱烈凝視他的妻子下去,他可也難保自己火爆的脾性壓不壓得住了。

  她吁了口氣,連忙起身退席。

  「小姐!」乍然瞥見她單薄的身軀,衛少央滿心滿眼再容不下其他,探手扯落身上的狐裘,往她身上攬。「天冷,別受寒了。」

  「將軍好意,心領便是,我不能接受。」說著便要扯下——

  「別!」他伸手按住,制止她,眼神竟流露出些許卑微。「算我求你,可以嗎?」她身子已然不適,不能再受寒加重病情了。

  這狐裘很暖,某年隆冬他鎮守邊關,那場仗打得很苦,加上嚴寒惡劣的天候,僵持不下的戰事已教將士個個吃不消,而後,京城派人送來久、衣,皇帝恩澤鼓舞了士氣,他們打了場漂亮的勝仗,狐裘就是那時隨冬衣送到他手中的,還帶上了皇帝御筆信函,因此,這賞賜對他而言意義重大,是皇上憐恤他保衛家國的辛勞。

  它代表的,是一分溫暖,一分情義,她懂嗎?

  兩人僵持不下,相顧無言了半晌——

  有一刻,她幾乎以為自己在他眼裡看到了一絲無措、脆弱的乞求……

  乞求?這字眼才剛浮現腦海,立刻教她給拂去。

  不過是個不懂禮教的武夫,大剌剌地瞅著主人的妻室瞧,野蠻又粗鄙的俗人,怎可能有如此軟弱的情緒,是她多心了。

  「請放開我。」她聲音沉了,眼神更冷。

  衛少央連忙鬆手。「我沒惡意。你——好好休息。」

  「不勞衛將軍費神。」

  她,應是厭惡極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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