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她拾眸,不解問道。
「你、你——」話到了嘴邊,又嚥回。「不,沒什麼。」
他終究,沒能問出口。
「我有些累——」別開眼,無法直視她。
「那你歇著,好好照顧自己,我走了。」梅映宛由他懷中抱回允兒,叮嚀了幾句,這才離去。
他扶著床柱坐下,沉沉吐出一口氣,疲憊地閉上眼。
這樣就夠了,有情無情,又能如何呢?她從不問他,他也不該問,這個問題今生只能放在心底,她有她的丈夫、孩子,而他,用餘生靜靜憶懷亡妻。
雪兒……
思及那名全心全意對待他的女子,心房一陣揪扯疼痛。
她待他情深義重,而他能回報的,卻只是義重,今生,他永遠虧欠她。
日子依然在過,無風無浪,平靜得幾近無感。
似乎已決意以餘生緬懷亡妻,他埋葬情愛,與女兒相依相惜,除此之外,心湖不再為任何事而觸動,生命悄然寂靜,靜得彷彿能聽見光陰之河潺潺流動的聲音。
只是偶爾,仰首望見書齋那株梅樹,心房一抹寧馨溫謐。
他以為,他一生便是如此了,如果,如果不是發生那些事的話——
那一日,杜天麟在外頭喝得爛醉如泥回來,跑錯了院落,闖進梅映宛房裡來。那時她剛哄睡了允兒。這一年多來,他們根本說不上三句話。
他在房裡發酒瘋,伸手要抱兒子。
允兒被驚醒,嚇得放聲大哭。
「哭!有什麼好哭的!」哭聲惹惱了他,將允兒一把抓起,動作更形粗魯。
「放手,你嚇到允兒了。」她伸手要去奪,杜天麟一個側身閃避開來。
「嚇什麼!我是他老子,憑什麼不能抱他!每次一碰到他,除了哭還是哭!」
她動了氣,不由得揚高音量:「那得看你為他付出了什麼!」衛少央幾乎要為允兒犧牲一條胳臂,而他呢?懦弱怕事,從不管兒子死活,能怪允兒愛衛少央、親近衛少央嗎?
「我沒為他做什麼?你終於說出真話了,我什麼都沒為他做過,衛少央什麼都做,連胳臂都可以不要,急得好像他才是孩子的父親!你乾脆說連他這條小命也是衛少央給的好了!」
梅映宛倒抽了一口氣。「你胡扯什麼!」
原來那時他一直躲在暗處,卻厚顏無恥地將事情丟給衛少央面對!
「是胡扯嗎?你們背著我幹過什麼苟且之事,自己心裡有數!這小鬼長得一點也不像我,他根本就是衛少央的野種!」
她慶幸孩子不像他!
酒氣已經吞蝕他大半的神智,她懶得再和神智不清的人多費唇舌。「把孩子還我。」
杜天麟閃開,抱高允兒。「哭,你還哭!叫你閉嘴,不准哭!」
允兒被他兇惡猙獰的面孔一喝,哭得更是聲嘶力竭。杜天麟被哭聲惹得一陣躁怒,竟失控掌摑允兒。
梅映宛一見他對孩子施暴,憤怒地撲上前。「你做什麼!」
殘暴本性一釋放出來,便再也控制不了,一掌又一掌地落下,孩子的哭號也一聲比一聲更淒厲。「我打死你、打死你這個野種——」
「杜天麟!」失控的拳頭揮舞到她身上,但她顧不得痛,一心想由他手中奪回愛子。但女子怎敵男人天生蠻力?杜天麟急怒攻心,將孩子自手中狠狠甩了出去。
孩子拋飛出去,撞上牆面,淒艷血紅瞬間自小小的身子噴湧而出,瞬間染紅了牆,女子絕望的尖叫、痛哭聲,也迴盪在這悄寂的院落。
允兒死了,梅映宛瘋了。
衛少央是在事發後近一個月,才得知此事。
畢竟不是什麼名譽事兒,杜家竭力壓下這件事,最後只說孩子夭折,便草草埋了,而杜少夫人承受不了失子之慟,神智失常,不容任何人近身,一靠近便張牙舞爪,為了不讓她再發瘋傷了人,於是命人將她鎖了起來。
衛少央說不出得知時是什麼感受,強烈的怒意與痛意幾乎撐爆心肺,他想殺人,第一次,如此渴望將一個人碎屍萬段!
將消息告知的岳紅綃,瞧見他這神情便知不妙。「少央,你冷靜一點,千萬不要衝勳——」
「我怎麼冷靜?!他們傷害小姐,他們居然這樣傷害小姐!我要帶她走,再將她留在杜家,她總有一天會被折磨到死。」他崩潰了,再也顧不得其他。
他錯了!他早該在破廟那一夜、或是重逢那一刻——不,應該更早,在她出嫁前一日,他就該帶走她,為何要眼睜睜看她嫁那畜牲?為何要讓她受那麼多苦?早知會如此,他當初根本就不該顧慮這麼多,即便她不願意,也要強迫將她留在身邊,就算她再怨恨、再不樂意,都好過她今日被逼到以發瘋來逃避痛苦。
岳紅綃第一次,見到他如此失去自製的怒吼。「可是——身份上她還是杜家的——」
「我管不了這麼多了!」管她是杜家的什麼,他就是要帶定她,賭上一切也在所不惜。
岳紅綃張了張口,轉念一想,歎道:「我幫你。」
她太瞭解他了,衛少央這人啊,什麼事都好說,可一旦牽扯到他的寶貝小姐,完全沒得商量,與其多費唇舌勸他別衝動,倒還不如省下力氣幫他。
她陪著衛少央前往尚書府,毫不拖泥帶水,直接開口要人,杜麟天那畜牲根本不是人,說的當然也從來不是人話,衛少央懶得與他多說,直闖內院找來比較快。
找到她的寢房,抽劍一揮便砍斷令他看了怒火上揚的鐵鎖,將門踹開。
裡頭的梅映宛被驚動,縮在角落,一手抱著軟枕,另一手拿起週遭所有能碰觸到的物品扔擲,像只受了驚的母獅,以攻擊來嚇阻敵人,掩飾不安。
杜天麟叫嚷著追上來,聽見這聲音,她神情明顯浮現驚懼,扔得更是起勁,頓時,圍觀的下人、梅映宛的攻擊、兩個男人的對峙……場面混亂成一團。
「你若無法好好善待她,我便要帶她走。」
「她是我杜家明媒正娶的妻子,憑什麼你一句話就要帶走她?教我當王八也當得太招搖了!仗著皇上恩寵,便能如此欺人太甚嗎?!」
衛少央一把撥開他的阻攔,大步上前。
「小姐——」他彎身低喚,才剛動手抽掉她懷中抱著的軟枕,她便發狂尖叫,朝他拳打腳踢,他不予理會,仍是將她拉起,她驚嚇地掙扎,張口咬他。
見她如此,衛少央心痛得說不出話來,任她抓扯狠咬,另一手梳整她披散凌亂的髮絲,憐惜地輕撫。「把你心底的憤怒悲傷都發洩出來,沒關係的。」
她動作一頓,鬆了口,而後突然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伏在他胸前嚶嚶哭泣。
衛少央緊緊摟住她。這一回,他再也不放手了,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他都要將她留在身邊。
「跟我走好嗎?小姐。」他稍稍拉開她,拭淚並溫柔詢問。
她聽不懂,也沒辦法回答,只是哭。
杜天麟惱火,探手要抓她,她出於本能避開,往衛少央身後縮,雙手緊緊纏抱住他腰際。
答案很明確了,小姐要他。
他張臂橫抱起她,轉身便要離去,杜少麟氣極,衝口而出..「衛少央,你不要命了嗎?!強奪人妻,不怕我告到皇上那裡去——」
他步伐頓了頓。「你不是我,怎知我不要命?」凝視蜷靠在他懷裡的容顏,將她抱高,一字字沉聲道:「我的命在這裡,被你折磨得不成人樣!」
所以,他必須帶走她,他再也不願承受那種噬心之痛。
他邁開步伐,一步步踩得堅定,將過往一切拋在腦後,不再回顧。
岳紅綃在身後,為他擋去不知死活的杜天麟。「想告到皇上那裡去是嗎?愛告便去告,記得加我一份!到時,你自己做過什麼好事,咱們再一件一件稟明皇上!」愈想愈氣,狠狠又踹上幾腳洩憤,這才隨後離開。
衛少央安排了兩名婢女,侍候她沐浴更衣,但是除了他,她不容任何人近身,一旦靠近,便驚嚇地又吼又叫、攻擊對方,他費了好多功夫解釋、安撫她,才讓她乖乖隨婢女進去。
他在澡堂外候著,等婢女將她打理好出來,身上也多處傷痕纍纍了。
根本沒有人敢侍候她,最後是翠兒自告奮勇,擔下了這個責任,她不怕被抓傷,因為小姐有恩於她。
回到房內,她溫溫馴馴地窩在他懷中,任他梳理微濕的長髮,渾然不似剛剛尖銳防備的姿態。
留意到她掌心緊握著一物,婢女說那是方才沐浴時自她身上找出來的,她護得緊,不讓任何人碰。
「你拿著什麼?我看看好嗎?」他輕哄,怕她握太牢劃傷了嫩掌。
她抗拒了一陣,才在他溫柔耐心的撫慰下,緩緩伸出手。
首先見著的,是露在掌心之外、極眼熟的吉祥結,垂下淺色流蘇,一根根扳開纖指,裡頭躺著半片玉玲瓏。
她即使忘了一切,仍記得要豐牢守住他給的信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