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酸楚微笑,柔柔撫著她的臉。「別怕,它是你的,誰也搶不走。」
他替她將玉玲瓏繫上腰間,又披了件暖裘,才起身端來桌上的飯菜。「來,小姐張嘴,我餵你。」
他喂一口,她便吃一口,極溫順乖巧。
接下來數日,總是如此,他若不在府中,根本沒人敢接近她,否則不是被咬傷抓傷,便是被胡亂扔的物口叩給擲傷,下人們私底下議論她宛如瘋婆子,不懂將軍在想什麼。
每日朝中之事已夠他煩忙,下了朝還不得清閒,因為她除了沭浴,什麼事都得由將軍親手打理。堂堂大將軍,幾時得如此卑微去侍候一個女人了?有時醒來看不到他,還會尖叫哭鬧,他幾乎是連睡了都無法走開半步。
可礙於將軍的交代,他們又不得不從。
這一日,衛少央剛從外頭回來,沒稍做歇息便直接往她房裡去,遠遠便聽聞一片吵嚷,還夾雜著嬰兒的哭聲。
「怎麼回事?」排開人群,房內物品又被她丟得一團亂,奶娘抱著惜兒在遠處哄著。
「小姐——不肯吃飯呀。」將軍不在,根本沒人近得了她的身,連小小姐都被驚嚇得哭了。
他走上前去,梅映宛一見他,正欲扔出的物品放回原處,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垂下頭。
她應是知道這樣不對,只是無法控制深沉的恐懼,總對他人豎起芒刺。他為這樣的發現而心房疼痛,小姐究竟是遭遇了什麼?怎會恐懼成這般?
他伸手要去取她懷中的軟枕,她緊護著避開,抬頭瞪他,那摟抱姿態……像是護衛孩兒的母親!
他瞬間懂了什麼。
「小姐,那不是允兒。」他有些心酸。允兒,這孩子他是真心喜愛呀,竟然——就這麼沒了,連他都無法承受,當母親的又怎能不慟?不悲?
回頭望見房門邊哭泣的嬰兒,他張手抱來,回到她身邊。「要孩子是不是?沒有關係,你的允兒沒了,我的惜兒給你,你還沒見過她吧?」
「將軍!」眾人倒吸了口氣,被他的行為驚出一身冷汗。
那是小小姐呀!還是皇太后最疼愛的小外孫,交給一個神智不清的瘋婆子,萬一她當雜物給扔了、摔了……
「住口,全都給我退下!」不容任何人勸阻,神情堅定不移。
她仰眸,疑惑地瞧了他一眼。
「小姐,我相信你。」他定定地凝視她,那是他的女兒,她不會傷害他的女兒!
她又遲疑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放下軟枕,伸手去抱軟呼呼的嬰孩。
所有人眼也不眨,大氣不敢喘一下,深怕一下小心又惹得她發狂,拿小小姐來砸人……
小娃娃哭得很賣力,臉都脹紅了,她眉心皺了一下,雙手微微搖晃起來,喉間發出輕到不能再輕的撫慰。「乖、乖……不哭……」
「讓惜兒代替允兒當你的孩子,你代替惜兒的娘疼惜她,這樣好不好?」
她沒有說話,只是俯低了臉,憐惜地輕蹭娃兒嫩頰,那表情好溫柔、好安詳。
自此之後,除了衛少央,便只有惜兒能令她平靜下來。
很不可思議,但它就是發生了,只要抱著孩子,她便不叫不鬧,溫柔呵護的模樣,儼然是一名最慈愛的娘親。
她沒讓惜兒受過一丁點兒的傷害,抱著惜兒時,比任何時候都要防備,任何人想碰孩子分毫,便不惜與之拚命。
衛少央下了朝,進房便見這一大一小緊挨著彼此,睡得好安穩。
他放緩了步調,在床畔坐下,凝視著她的睡容,長指不由自主地撫過她的眼、眉、鼻、唇,這張他愛戀多年、至死不渝的容顏。
從不敢向自己承認,原來,他愛她如此之深。
她驚醒過來,見是他,又鬆懈下來,坐起身,雙臂攀向他,將自己塞進他懷抱。這些日子,她已經好習慣這樣的動作。
或許是不自覺中,她早已記住他的氣息以及被他所擁抱的感覺,只有躲入這裡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全,因此,縱是沒了心、失了魂,她仍是追隨著他。
衛少央撫著她的發、她的肩、她的背,柔柔地,一遍又一遍。
「小姐,我知道允兒的死,帶給你很大的打擊,使你不得不封閉自己來逃避痛苦,但是小姐,見你如此,我不捨得。」
她聽不懂,只是扯玩著他的衣襟。
正因為她聽不懂,於是他頓了頓,放膽說了下去。「知道我愛你多久了嗎?整整十年有餘。我愧對公主,於她,有夫妻之恩義、有親人間的溫馨,卻沒有愛情,這輩子除了你,我沒辦法再為誰付出那樣的感情,你懂嗎?」
他好聽的嗓音成了安眠曲,螓首枕上他的肩,打了個小呵欠,垂下眼皮,舒服地想睡了。
他露出些許無可奈何的笑意。「睡吧!」
反正,他從沒想過要她給什麼回應,安眠曲就安眠曲吧!
「如果這樣的你,真的比較快樂,那就什麼都不要想。有情無情都無妨,你不想面對就不要面對,一切我來扛,我會盡我的全力守護你和惜兒。」
又一陣子過後,她不再對誰都豎起芒刺,任意抓傷所有意圖靠近她的人了。
也許是因為,這裡有太多的溫暖、太多的善意,再沉重的傷也會漸漸淡去。
情緒逐漸平復下來的她,開始會露出淺淺的笑容,原本空洞的眸子有了方向。
她是先學會照顧惜兒,然後開始也會打理好自己了,不過她的發還是喜歡留給將軍梳。
她會抱著小小姐,待在那個公主以前常待的亭子很久,後來眾人才發現,原來是因為將軍回來,待在那裡可以最快看到他,那是思念。
將軍沒回來,她當晚就會吃得很少、很少,但是等到將軍回來後,她會自己到灶房溫菜,陪著他吃。
她還是很安靜、很安靜,從不開口說一句話,也可以一個人待在房裡許久,埋頭做著針線活,為小小姐做了一雙小鞋,又為將軍裁製衣裳。
有時,下人們覺得她和已逝的公主極像,而將軍又如此珍愛她,於是,他們也漸漸將這個沉靜、在將軍面前偶爾會笑的女子當成主母看待。
這前後,整整經歷了半年光陰。
第十一章
即使身子已疲憊不堪,歸來後的衛少央卻沒直接回房歇息,而是繞了個彎,往另一間寢房去。
裡頭還透著光,他知道她一定在等他,他每天都得見見她,否則無法安睡。
推開門,她端坐在床尾,低著頭縫縫補補,神情恬靜。
「小姐。」她仍是不曾對他說一句話,但是每當他開口呼喚,她知道是在喊她,也必然會有所回應。
她仰眸,給他一抹笑,起身迎向他,捧了一碟子糕餅。
他看了一眼,卻沒伸手接過,雙臂扶住她纖細的腰身。「你做的?」
她想了一下,點頭,拈下一塊送上他嘴邊。
意思就是他非得嘗嘗就是了。
他一口咬下,淡淡的梅花清香在齒頰間散開,口感鬆軟,甜而不膩。她臉上掛滿斯待,於是他也沒讓她失望。「很好吃。」
從她開始為他打理生活瑣事時,他對她說過:「你不是下人,不需要服侍我。」
她不聽,依然故我。
她為他張羅吃穿、為他縫衣制鞋、為他倚門而盼,遠遠見他歸來便由亭中直奔而來,臉上掩不住歡欣喜悅,不寐的夜溫上一壺酒,拖著他看星星,而後睡倒在他臂彎。
玉玲瓏,他倆各執其一,隨身佩帶,兩人相伴時,她把玩玉玲瓏,最喜歡聽玲瓏成雙時,發出的共鳴聲響,清韻動人,這能令她露出微笑。
這些像是溫婉的妻,而非下人。
於是他漸漸領會,那是她從不言說的暖暖溫情。
「也許有一天,我辭了官,小姐可願與我共度晨昏,一生相伴?就你,就我、還有惜兒,咱們三人平平靜靜度日,再也別有那些蝕心的波折分離。」
皇上多少聽到些風聲,只是裝聾作啞,前兩日,匆然故作不意地向他刺探起她的事。
是,他奪人妻,那又如何呢?他不怕承認。
醜聞便醜聞,官勢壓人、色慾熏心、強佔人妻,怎麼說都無妨,他不介意聲譽盡毀,也清楚表明,若他的行為有失一品朝臣的官風與威儀,那麼他辭官,要他放棄梅映宛,萬萬辦不到。
他早已做好為她放下一切的準備。
她不應聲,只是偎著他,纏摟住不放手。
他輕笑,懂了肢體傳達的濃濃依戀。「好,那我替你決定,我去哪兒,你便去哪兒,咱們生相依,死相憶,永世不相忘。」
他彎身抱起她,輕放床帳內,她遞出篦梳,他接過,將柔軟青絲一根根梳順了。依偎了一陣,她枕在他腿上,睡沉了。
悄悄將她移回床上,女兒就在她身邊安睡,他凝視著,心湖蕩漾暖暖浪潮。
惜兒真以為小姐是她的娘親,餓了、渴了、寂寞了,只認小姐,也只有在小姐懷中才能安睡,不再哭泣:而惜兒,也撫慰了小姐的失子之痛,兩人相互依存,誰也不能沒有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