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細細忖度璟睿的話。
此話若是沒有承爵之人提起,可以責他私心、嫉妒,但從一個既得利益者口中說出,那叫什麼?叫作忠君愛國,叫忠心耿耿,擁有這種臣子是天下皇帝的最大幸運。
皇帝望著璟睿,雙眼中光芒漸增,削爵這件事他已經思慮很久,卻尋不出光明正大的理由。眼下道席話聽下來,襲爵此事不管是對朝堂、對百姓、對王公貴族,都是百害而無一利,在這種情況下,削爵勢在必行。
好吧,就讓文王、禮王、尚王、勤王先起這個頭。
分明下定決心,皇帝卻還矯情道:「這麼做的話,定會引出狡兔死、走狗烹的言論。」
「若非叛國逆君,自然不須直言削爵,可令吏部定下規則,王公貴族的子孫不得參與朝政,有心仕途者可與士子一同參加科考。為官後,經由考核,三年名列甲等,方可襲爵,襲爵後若官聲不好,百姓有怨,爵位就得降等。
「這樣一來,數十年後能列位公侯伯爵位者等,定是有才幹之人,養這樣的人於朝廷有益,於百姓有益。」
皇帝聽著,頻頻點頭。
說得好,朝廷什麼都要,就是不需要尸位素餐之人,定下律法,一切照律法行事,誰也違逆不得,且此法推行,必得士林清流大力支持,於名聲大有裨益。
「可朕這樣做,就輪不到襄譯來當平王世子了。」
滿京城都曉得璟睿和襄譯感情深厚,雖搞不懂天差地別的兩個人怎會走到一路,但璟睿這番言論危及的可是好友的利益。
「也許定下律法後,襄譯肯收收心參加科舉,這樣的話,朝廷多了棟樑之材,何樂而不為?又或許襄譯根本不想當這個世子爺,他襲爵不過是想討得皇太后開心。至於朝廷給的采邑、俸祿,他有雙點石成金的手,還會在乎嗎?」
皇帝緩緩點頭,撫鬚而笑。璟睿說得對,襄譯那孩子心性確實和襄緣、襄宜不同,他喜歡自由自在、海闊天空,沒有大野心,只有小聰明,多他一個進士不多,少他一個不少,頂多由他這個皇帝姑丈親自提拔便是。
倘若他這麼做,母后肯定高興,至於襄緣、襄宜兄弟,他稍稍擺點姿態,誰敢讓他們的考核拿到甲等?
不是他喜歡打壓呂氏一族,實在是大齊不需要野心太強大的外戚。
三下兩下,皇帝融會貫通,替自己找到作弊法子,心中暗樂著。
璟睿瞄一眼皇帝,知道自己把帝心給說通了,淡淡一笑。呂襄緣、呂襄宜這輩子都甭想與襄譯爭!
這叫作命,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襄譯自小就聰明,把皇帝心思看得一清二楚,皇帝不喜歡外戚干政呢,他便樂得當紈褲,樂得不伴君、不伴虎。
「朕與吏部研究研究,此事若能行,說不準朕第一個拿靖國公府開鯽,怕嗎?」皇帝似笑非笑地問他。
「不怕,璟睿自幼稟承祖父教訓,倘若忠孝難兩全,捨孝就忠。」
又是一句擲地有力的話,這讓當皇帝的有多感動吶。
皇帝抑不住滿臉笑意,卻揮揮手,讓璟睿退下。
「臣告退。」璟睿躬著身子退出御書房,一轉身,眼底的笑意益發濃了。
第四章 打聽的人不消停(1)
「璟睿。」太子等在御書房外,見他出來,急忙迎上。
「璟睿問太子安。」璟睿拱手道。
「父皇留你下來,都說些什麼?」太子想,這傢伙能得父皇歡心,倘若能與之交好,有益無害。
「回太子,皇上詢問微臣有關兵將訓練之事。」
璟睿避重就輕,但態度良好,他濃墨的劍眉彎了彎,柔和目光掃過,卻暗自腹誹:在御書房外頭攔人問事?是不清楚皇帝有多少耳目,還是認為皇帝很樂意兒子四處探聽自己的事?
「不知太子找微臣還有沒有其他要事?」璟睿問得恭謹。
「父皇的生辰快到,你與平王世子交好,聽說他手裡有不少好東西,想托他幫個忙。」太子道。
這不是捨近求遠嗎?太子的生母是已逝的鍾皇后,他是皇帝的嫡長子。
鍾皇后死後,皇帝封呂氏為後,掌理後宮,襄譯是呂皇后的娘家侄子,也是皇太后的侄孫,算起來太子得叫襄譯一聲表弟。
這種事不去求自家表弟,卻繞個圈兒來求他,安的是什麼心思?
發覺璟睿表情有異,太子轉了轉眼,解釋道:「我明白璟睿在想什麼,實在是本宮鮮少出宮,遇不著譯表弟,又知璟睿與譯表弟素來交好,這才托上你。」
「稟太子殿下,微臣沒有多想,既然殿下所托,我與襄譯說一聲便是。」
璟睿始終保持笑容,維持一貫的客氣,只暗自腹誹:何須多想?不就是呂襄緣兄弟靠上太子,而呂襄緣和襄譯的關係已經崩壞到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太子是既想從襄譯身上得到好處,又想在呂襄緣兄弟面前當好人唄。
呂氏兄弟在眾皇子當中選擇太子,太子何嘗不是在呂家兄弟中也作出選擇?
「錢多少都沒關係,只要東西好,越珍貴稀奇才好。」太子叮囑一聲。
「臣明白。」璟睿拱手道:「如果沒事,臣先告退。」
告辭了太子,璟睿一面快步出宮,卻在心中暗忖:皇帝想整治承爵公侯,必定從貪字下手,不曉得太子這舉動會不會不小心給撞上?
這時暗處裡斜竄出一人,璟睿不動聲色,待看清楚來人之後,淡然笑開。
又一個來探消息的?這些人……他該怎麼說?
皇帝今年四十六歲,但因先帝高壽,八十歲才賓天,以致他這張龍椅才坐六年,還尚未坐熱呢,這群成年皇子便蠢蠢欲動,急著爭那個位置,也不想想皇帝心裡頭能樂意嗎?
更何況除太子外,皇上還有呂皇后所出的八皇子、十皇子這兩個嫡子。
以天資論,年長的皇子們遠遠不及兩個弟弟,以才能論,眼下看來多是平庸之輩,只是八皇子、十皇子年幼,尚不足以爭鋒。
不過誰說「年幼」不是件好事?年幼,才不會讓皇上心存忌憚。
「臣參見三皇子。」璟睿躬身一拜。
三皇子一把拽起璟睿,笑咪咪地拍上他的背,故作親熱道:「這是做啥,咱們從小一起玩到大,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生疏?」
從小一起玩到大?他失憶了嗎?怎麼不記得有這件事?
但璟睿沒反駁,笑著回道:「再熟,身份都擺著呢,長幼尊卑還是該分清楚。」
三皇子看著他,滿眼笑意。會打仗,又會做人,難怪在父皇面前吃得開,要是能把他拉到自己陣營,定是個大助力。
可惜他長年征戰,留在京裡的時間不多。
「咱們是兄弟,分什麼尊卑?」三皇子道。
「璟睿不敢。」
「行了、行了,我和太子不同,不愛來這套的。說說,父皇單獨留你下來,說什麼?」
「回稟三殿下,皇上問臣練兵之事。」
「問你這個?看來,父皇真打算對金人用兵了,可金人兵強馬壯,咱們拿什麼跟人家拚?人家不與咱們戰,只偶爾過來打打草谷搶搶糧,咱們就該偷笑了,怎麼能輕啟戰事,打仗最燒銀子,如今國庫又是這副光景……」
璟睿垂眉淺笑,說:「三殿下,萬萬不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莫忘當年大齊對金人一戰告捷。」
他嘴上說著,心卻道:暗衛、密探,你們在哪裡?快快把這番話上達天聽,這麼忠心耿耿的馬屁不讓皇帝知道多可惜!
三皇子揮揮手,急道:「不說了,你們這些武官講起打仗就兩眼發光,也對,你們得靠戰場掙軍功呢,品級才能往上爬。」
璟睿笑而不語。
「你幫我帶句話,看襄譯什麼時候有空?與我見上一面。他是做生意的,聽說平王府有間珍玩鋪子,我打算給父王操辦生辰禮,想聽聽他的意見。」
這個意思是……三皇子打定主意,選擇襄譯?
也對,不出意外的話,襄譯的爵位跑不掉,而皇太后、皇后都更喜歡襄譯一點,雖然襄譯不當官,但經手的銀子夠多,成大事得花大錢,再加上呂襄宜、呂襄緣已經站隊,三皇子只能退而求其次。
可惜皇子爭位這種糟心事兒,他和襄譯都無意摻合。
「微臣見著平王世子,定會為三殿下轉達。」
「那就多謝啦,哪日璟睿有空,咱們兄弟幾個去萬花樓樂一樂。」
他不置可否,拱手道:「臣告退。」
退後兩步,璟睿轉身,在背過三皇子那刻,臉上的笑意頓時消失,他挺直背脊,大步前進,打算盡快出宮。
可他怎麼都沒想到,在出宮前一刻又有第三個人攔住他。
掩去不耐,端起面具,他抬起頭對著來人微笑。
意外的是,對方竟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年輕女子。
她衣袂款擺,烏亮的長髮分成兩束垂及翹臀,臉蛋像剝了殼的水煮蛋一般光滑,眸如點漆,淡妝麗雅,膚色粉膩,唇上還有淡淡的處子薄絨,加以黛眉微顰,眼波斜溜,分外姣楚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