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說?」
「金人是遊牧民族,甭說男子,便是女子也是在馬背上長大的,馭馬的技術遠遠勝過我朝軍隊,更別說他們的戰馬數量,多到無法估計,以步兵迎戰騎兵,傷亡人數將超過想像。
「再者,燒殺劫掠是他們生存的必備本事,因此人人都養出一副好體魄,若以武力與他們對峙,贏面太小。」
雖然金人此時正面對他們自己部落間的鬥爭,不會輕易對大齊挑起戰事,但如果非打不可,他們的實力絕對能讓敵人閉嘴。
「愛卿的意思是,與大金征戰必敗無疑?」
皇帝聲音冷了下來,平靜無波的目光看得百官紛紛低頭,無人敢迎視,生怕成為出頭鳥,被射出千瘡百孔。
璟睿接話,「倒不是這麼說,輸在體力,就密集練兵,輸在戰馬,就買進更多的馬匹,但這都是臨陣磨槍,效果有,卻不大,咱們贏的唯一方式是……」
「是什麼?」
「兵不厭詐,用詭計、用心術,用迂迴戰術攻得對手措手不及。皇上可還記得,慶元十七年皇上對金人用的兵法嗎?」
幾句話,把皇帝從狂怒中撈出來,瞬間冷臉添入暖意。
皇帝當然記得,那是當年他最受百官推崇的傑作,他讓軍中將軍假作被俘,獻出假的戰力分佈圖,結果金軍大敗,整整五年不敢再騷擾齊國邊境。
皇帝撫手讚揚,「果然是不敗將軍,能想出以己之強攻彼之弱,金人不就是死腦筋,繞不了彎嗎?」
以己之強攻彼之弱,需要韓璟睿才能想到?三歲小孩都背得出來好嗎?
滿殿文武再度低頭,這次不是害怕、不是汗顏,而是鄙視,不敗將軍如果只能想出這招,名號可以拿去燒了。
韓璟睿分明就是拍皇帝馬屁嘛,只是拍得又響又亮、拍得渾然天成。
「微臣認為,憑皇上的機智必可以再次擬定出奇制勝的方法,教金人聞風喪膽,甭說五年,而是五十、一百年,再不敢犯我朝邊境。」
幾句話璟睿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聽得皇帝老子龍心大悅,欣喜不已。
審視皇帝表情,這會兒璟睿再確定不過,就算不去查那批被調離的官員底細,也能確知皇帝要利用此役拖垮金人、打下藩王。
明白帝心,接下來的謀算就不困難了。
文相低頭,暗翻白眼,想罵韓璟睿一句無恥,可是能無恥到讓皇帝高興成這副德性,他不得不承認,幾年歷練下來,韓璟睿已不是當年的愣頭青。
韓璟睿哪像韓薔那個窩囊廢的兒子?他啊,青出於藍,比他祖父還行。
文相不禁歎息,這孩子要是姓文多好。
「璟睿說得對,若人人都像你這樣,抱著必勝決心,哪有打不贏的仗?」
皇帝對璟睿的吹捧,捧得站在一旁抱持反對態度的官員們只能保持安靜。
璟睿明知道皇帝要把戲作足,他豈有不配合之理?今日的重點工作是叫文武百官閉嘴,別反對伐金。
拱手,他說道:「抱持必勝決心並不容易,若不是皇上態度明確,戶部、兵部兩部大人全力支持,軍糧、軍餉、軍功樣樣不缺,帶給前方戰士光明未來與希望,誰肯豁出性命替朝廷打天下?誰又能抱持必勝決心?」
轉一圈,他二度誇上皇帝。
皇帝眼瞇眉彎,鬍子下的嘴巴得意地往上翹,莫怪他偏心,璟睿這麼好的孩子誰能不疼。
若不是後宮婦人淺見,擔心刀劍無情,女兒變成寡婦,他老早就下旨賜婚,把這個孩子招作女婿,不過現在……還是等大事底定再說。
「你剛回京,先休息幾日,再擬定伐金策略獻上,與朕參詳。」
皇帝此話一出,有人忍不住偷笑,搬石頭砸腳了吧,你讓皇帝想計謀,皇帝還指望你吶。
璟睿倒也不驚,他本就沒打算讓皇帝出計。
上回那場大勝,叫作瞎貓碰到死耗子,當年領軍的是扎嘎木,個頭夠大,但腦袋裡頭裝的全是木屑,連這樣的計策都會相信,也算奇跡。
現在金人部落裡幾個領頭的,勃服羅、妥理達思、滿都魯……一個個都是躥上跳下的厲害傢伙,不能等閒視之。
「臣領旨。」
璟睿笑咪咪地接下聖意,皇帝也笑咪咪地在心中忖度:此役過後,該給這孩子封個什麼?
兩人都笑逐顏開,但旁邊那圈人一個個表情都很沉重。
打仗……那得燒多少銀子?戶部尚書的鬢角微微抽痛,兵部尚書想到要與金人打仗,頭皮發麻;刑部尚書開始算計,如果把罪犯放出來打仗,有多少人可以用?
人人心底的算盤都敲得劈哩啪啦響。
照理說,璟睿是將軍,只管戰場上的事,在「臣領旨」三個字過後就該安靜退下。
可他拍馬屁功力年年增長,皇帝越來越喜歡他,因此武官開會時他在,文官開會他也在,他都快當上半個宰相了。
怎樣?嫉妒嗎?皇帝樂意,誰敢有意見?
於是璟睿繼續坐著,繼續聽大臣論事,也繼續從國事討論中嗅出些蛛絲馬跡。
這是呂襄譯次次強調的——朝堂動向對商人很重要。
比方,確定朝廷要在榆州挖礦的消息後,他就可以立馬從易縣將幾百車的鐵鍬、斧頭拉過去,再花點銀子和當地的父母官吃吃飯、套套交情、送送禮,到時光是買賣工具就能賺上一大筆。
他坦承,自己沒事幹麼找個忙到騰不出手的人合夥做生意?不就是貪圖這些「內幕消息」嗎?
因此身為合夥人,璟睿紋風不動地坐著、聽著,也分析著。
終於,皇帝擺手讓眾人退下,璟睿跟著百官退出,卻沒想到皇帝獨獨喚住他,他就在眾目睽睽下轉回御案前面。
直到連太監都退開,皇帝這才開口問:「朕聽聞一件新鮮事,不知是真是假,得問問你這個當事人。」
「是,臣有問必答。」
「聽說你放話要用軍功來替自己爭公侯,不願受祖蔭庇護,此話是真是假?」
這麼快就傳到皇帝耳裡?他身邊有多少皇帝眼線?
璟睿急急雙膝跪地,拱手道:「臣不知天高地厚,萬望皇上恕罪。」
「這麼快就把話吞回去?捨不得到手的爵位?」皇帝似笑非笑地問。
他望向皇帝,滿臉的欲言又止。
當年成王兵變,先帝封了不少王侯,一個個都要世襲,一個個都要把自己的兒子、侄子塞進朝堂裡,可一來,那些送進來的人,是真有本事還是假有本事還值得商榷;二來,靠著先祖庇蔭,有采邑、有俸祿,一個個吃得嘴裡流油,卻對朝廷無分毫助益。這種事多了,著實鬧心。
倘若朝廷銀子多到國庫裝不下,也就不計較,可眼下國庫緊巴巴的,一提到與金人對戰,戶部尚書那張臉簡直像吞下十斤苦瓜。
而禮部尚書提起太子迎側妃的規制,戶部尚書都快掉淚了,還得皇帝自掏腰包出點血。
在這種情況下,皇帝哪還肯肥了別人瘦自己?
更何況,豬貪了頂多給點糧,人貪了是無底洞啊。
你給,他收,你不給,他就到處挖洞,好好的一個國哪禁得起這些藩王公侯拿著鏟子到處刨?
一葉知秋,兩則訊息讓璟睿猜出皇帝動向,於是他在同僚間放話,測試皇帝反應。
本以為得花點時間等它發酵,沒想到速度會這麼快,可見得皇帝的耳目暢通,那麼……
往後他得好好利用「這些管道」,讓某些不欲人知的事「上達天聽」。
「有話就說,別這樣看朕,像朕委屈了你似的。」
璟睿緊鎖眉頭,一揖到地,歎道:「稟皇上,臣是在祖父膝下長大的,祖父經常感歎,雖是先帝大恩,賜韓家如此榮耀,可鎮日蒔花養草、讀書垂釣,沒替朝廷盡力便得此供養,心中有愧。」
「老靖國公真是這麼想的?難怪,屢次朕想賞他些什麼,他總是直言推拒。」皇帝心歎,是個清廉忠臣吶,若換上別人只會嫌不夠,怎會擔心拿得太多?
「祖父心繫天下蒼生。」
「當年若沒有老靖國公捨命相救,朕豈能穩坐朝堂?他那是應得的。」
「祖父捨身為國,朝廷大恩雖合情合理,可是子孫承爵……稟皇上,臣並非埋怨,似父親若非仗恃這點,確定即使自己庸碌一生,仍可以安享榮華富貴,怎會年過四十還是一事無成?京城王孫貴族多紈褲,不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再說了,有多少人家後院,為承爵一事戰火不斷、硝煙四起。家宅本是親情所在,卻成了最涼薄的地界,臣斗膽稟報皇上,這幾年襄譯為承爵一事,幾度險些喪命,卻為著家宅和樂、父親名譽,不敢作聲,這個爵,承得太委屈。
「再者朝廷花那麼多錢,養一群富貴閒人便罷,若他們還要仗著身份欺男霸女、魚肉百姓,那就太過分了,偏偏五城兵馬司礙於他們身份,不敢隨便動手,生怕動輒得咎。長久下來,民不安生,一旦民怨起,國之根本不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