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的忍不住,下次揍肚子就好。不要打臉,打臉太明顯了。」他說。
她再一愣,整個人轉了過來,傻眼瞪著他。
「還有,記得找沒人看到的地方,才不會被抓到。」他替她把前面的瀏海梳整齊,道:「但直接打人還是最笨的,因為那很容易被發現,最好的方法,是暗地裡給他好看。」
她杏眼圓睜,好奇的問:「怎麼做?」
「收購他家的店舖子,讓他叫你小姐。」
他瞧著那可愛又暴力的小瘋婆子,將歪斜的衣裳拉正,替她重新綁過一次腰帶,道:「把你的敵人,變成朋友,然後他就不敢再說閒話了,至少不敢公開的講。」
她擰著秀氣的眉,道:「我也不喜歡他們私底下亂講。」
心頭,莫名的再一揪。
凝望著眼前頑固的丫頭,她烏黑的大眼,如此坦然而直接,他喉頭緊縮著,然後蹲下了身,幫她拉好鬆脫的羅襪。
「阿靜?」
「嗯。」
「為什麼你叫爹娘是叫老爺夫人?」
他略略一僵,看著她套著白色羅襪的小小腳丫,半晌,才道:「我是風家少爺。」
這不是一個回答,它沒有解決她的疑惑。
她困惑的看著低著頭,從一旁衣箱裡替她拿出另一雙新鞋的他,悄聲再問。
「你是我兄長嗎?」
這個問題,讓他又僵住了,但只有一下下,他把小小的新鞋,套在她腳上,先是左腳,然後是右腳。
她等著他回答,可他始終沒有開口。
莫名的,她不安了起來,當他替她穿好鞋襪時,她叫住了他。
「阿靜。」
終於,蹲在身前的少年,抬起了眼。
她認真且執著的看著他道:「你不要擔心,等我長大之後,我就嫁給你,這樣就不會再有人說閒話了。」
眼前小小的姑娘,眉潔目秀,衣著端莊,一左一右頂著兩個小小的髮髻,她看起來,就像個可愛的三彩瓷娃娃,可和其不同的,是她小小的臉蛋上,有著因為激動而泛起的嫩紅,一雙烏黑的瞳眸閃著堅定的亮光。
她是認真的,非是妄言,不是虛語。
他無言以對,只聽到心在跳。
待回神,他已伸出雙手溫柔的將這可愛的女娃擁在懷中,抱著她起身,往外走去。
「阿靜,你有沒有聽到?」她圈著他的頸項,乖乖的讓他抱著,卻依然忍不住叨絮,「等我長大嫁給你,你就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他沒有回答,只是像捧著剛出爐的瓷娃娃那船,小心翼翼的捧抱著懷中的小女娃,穿過長廊綠柳下,送她去陪她爹娘用膳。
可她不甘心沒得到回答,仍是執著的在他耳畔,一問再問。
「阿靜,你聽到了沒啊?聽到了沒啊?」
***
是聽到了沒啊?
她翻身掉下床時,彷彿還聽見自己稚嫩的聲音在室內迴響。
「可惡。」
姿勢難看的趴在地上,她萬分不變的咒罵出聲。
都是他害的!
事後回想起來,她小時候問他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從來不曾回答過。
每次她說她要嫁給他,他不是顧左右而言他,要不就乾脆假裝沒聽到。
那麼多年來,她還以為他的心會在這裡,就算不在她身上,也在風家,在鳳凰樓上。
她以為他就算不在乎人,至少在乎這些年他打下來的江山。
可直到三年前,看見他發給自己的薪餉,她才知道,他從來不曾想要留下。
他不擔當風家大少爺,不希罕富甲天下的鳳凰樓,他會在這裡,只是因為他認為他欠了爹娘一條命而已。
他是個棄嬰,是養子,他和她不是親兄妹,從來就不是。
他顧著她,護著她,然後突然有一天,他就出門去了,一次又一次,回來了又出去,回來了再出去,從此再也沒有停止過。
她都已經習慣睡他床上了啊,習慣床邊會有他擋著當欄杆,習慣他替她梳發整衣,習慣一伸手就能抓住他,可他縱容著她養成一堆壞習慣之後,就拍拍屁股走人了,留她自己一個人收給善後。
都是他害的!
可惡可惡可惡——
生氣的捶了地板好幾下,她這才爬坐起來。
窗外,天還是黑的,好黑好黑。
她曲起膝頭,把腦袋擱在上頭,只覺眼眶發酸。
都是他害的……
第3章(1)
天剛破曉,他就醒了過來。
窗欞外,樹影在晨光下搖曳。
他洗了臉,剃了胡,將長髮束起,在小院中打了一套拳。
卯時三刻,阿萬送來了早膳,還有一套新衣。
他看著阿萬手中捧著的新衣裳,然後抬眼瞧那戴著一隻眼罩的傢伙。
阿萬面無表情的說:「小姐說,你那套舊的被洗壞了。」
那當然是謊話,他們兩個都知道。
一瞬間,阿萬剩下的那隻眼,幾乎透出一抹同情和抱歉,但他死命忍住了。
說真的,幾年前,他被派來服侍這主子時,也聽過很多流言,但真的跟在他身邊了,他才真正開始同情風知靜的處境。
表面上,他是風家大少爺,但實際上,這位謠傳不是老爺親生的大少爺卻三天兩頭就被外派,做的都是最苦最累,一般管事根本不想去做的事。
春暖花開時,他被叫去西部大漠走絲路;夏日炎炎時,他被派去最濕熱的南方跑商船;秋高氣爽時,他得到山高水遠的川滇去運藥材;好不容易到了冬藏之時,才以為能歇口氣,這位少爺卻被丟到了冷到發僵的北大荒,在連綿的雪地之中,千里跋涉,大唐內所有的道州府,他幾乎全跑了遍——
好吧,說真的,他其實是同情自己被迫跟著走南闖北的處境。
當初到底是誰和他說,跟了風家大少爺,他這輩子一定吃喝玩樂享用不盡的?
啊,他想起來了,就是那個死沒良心,女扮男裝把這個工作說得天花亂墜的風家大小姐。
可惡,他早該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話說回來,他至今搞不清楚這一家子是怎麼回事,唯一確定的是,他的主子,也就是本來應該要讓他吃喝玩樂的風家大少爺,根本就是風家父女的眼中釘、肉中刺。
風知靜一定是從小不知怎麼得罪了這對父女,才會這樣被惡整。
雖然少爺刻苦耐勞,對鳳凰樓盡心盡力,可風家父女似乎毫不感激,老的那個成天派他到偏遠地區餐風宿露,小的那個則費盡所有功夫在他回家休息時,卯起來找他麻煩,或者製造麻煩要少爺回來收給。
說真的,要在五年前,若是有人和他說,他會同情一個家財萬貫的富家子——即便他是被領養的——鐵定會笑掉他的大牙,但現在,在很悲慘的和他共同經歷過這一切之後,他阿萬真的是萬分的同情這位看似有錢有權有勢,其實一貧如洗,還要被那萬惡的大小姐欺壓的主子。
這些年過去,他慢慢發現,雖然老爺貌似在商務上放手讓少爺管理,但實際上根本不想讓少爺繼承家業,再怎麼樣,小姐才是他親生的,風家夫妻將那掌上明珠捧到天上去了,他們留下這孤兒,只是為了要他替女兒做牛做馬到死。
再也沒有人,比阿萬他更清楚知靜少爺所蔓的委屈了啊。
明亮的晨光,落在他手中新制的衣袍上,因為少爺的衣服在回家的隔天,總是偶爾會變成破布,身為一名優良的隨身小廝跟班,他當然早已和家中管事打點準備好最新的衣裳,要知道,偶爾撒點小謊,是無傷大稚的;特別是身旁總是有那個卑鄙的大小姐在搞破壞時。
風知靜瞧著阿萬手上的那套全新的衣衫,沒有多說什麼,只將那套衣服接過手換上,這才開始用膳,然後照例在用過早飯後,前往風家老爺的書房。
當然,和以往一樣,老爺早已醒了,正在喝茶。
阿萬如往常一般,停在鳳凰樓書房外候著,不敢稍踏進門一步。
雅致的書房裡,除了那坐在榻上懶洋洋喝茶的男人,就只有他了。
窗外,鳥聲啁啾,清風拂來,將那雙大手中杯上的嫋嫋茶煙輕輕吹散,也吹響了那掛在窗上的風鈴。
不像他早已將儀容梳整,男人披散著長髮,身著一襲簡單白袍,連外衣也沒套上,就那樣半臥在窗旁的竹榻涼席上,平常總是掛在他臉上的銀面具,此刻被擱在一旁的雕漆茶几上。
男人喝了一口茶,吃了一粒葡萄,然後才瞅了那杵在榻旁,站得活像根鐵桿的傢伙一眼。
藍色的衣袍顏色極深,深得像黑夜,乍一看上頭沒有什麼花邊繡樣,但在透光處,卻能看見羅織其中的圓形的鳳凰圖樣。
「回來了?」
「是。」
「新衣啊?」
「是。」
「合身嗎?」
「是。」
在輕透的涼風中,他簡略的回答著男人的問題。
男人上上下下的將他瞧了一回,揚起了嘴角,露出透著邪氣的笑容,「聽說你昨天一回來,就救了丫頭一條小命。」
「是。」他回答著同樣的字句,但這一回,卻忍不住補充道:「老爺,小姐年紀不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