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又有人來提親?」男人放下了手中的白瓷茶碗,問。
「不。」他抬眼,看著那長髮飄揚,臉帶諷笑的男人,道:「只是,如今世道,女子行商所在多有,或許不該讓小姐再繼續做男裝打扮。」
「行商嗎?」男人又扯了下嘴角,轉頭將視線拉到窗外,那無須的側臉,俊美異常,看來只有三十出頭,打他有記憶以來,這男人似乎就沒有老過,若兩人站在一起,不知情的人,怕是會以為他才是年紀大的那一個。
「你覺得丫頭有興趣?」男人望著窗外楊柳問。
「這三年,她常往櫃上跑。」他應道。
「是嗎?」男人沉吟著,晨光因風與樹影,在他英挺俊美的側臉上晃動。
知靜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這事他相信老爺比他還要清楚,她要是對行商沒興趣,不會總是往商行跑,他知道在他出門在外這幾年,她早把鳳凰樓的商務摸得熟透。
再怎麼說,她畢竟是眼前這男人的女兒,她並不蠢。
「知靜。」
「是。」
男人轉過臉來,露出了另外半張扭曲猙獰的臉,邪惡的笑著,「既然如此,從今以後,就讓丫頭當家吧。」
對這重大的決定,他眼也不眨,臉上漣瀾不興,只問:「如此,可否請小姐換回女裝?」
風家老爺笑得更開心了,他用那因舊傷而稍微扭曲的左手,重新拿起共杯,反問:「你希望她穿回女裝?」
他垂著眼,不動聲色的道:「小姐既要當家主事,總得有模有樣,男裝雖然方便,但畢竟不合體統。」
男人幾乎是有些幸災樂禍的瞅著他,然後道:「那好,你自己去和丫頭說吧。」
有那麼一剎,他頭皮抽緊了一下,然後他深吸口氣,應道。
「是。」
笑聲傳來,帶著些許惡意,他抬眼,只見那男人上身微傾,肘抵美人靠,以手撐在頰上,那表情德行,和她完全一個模樣。
「知靜,我讓丫頭當家,你有意見嗎?」
他看著那男人,回了兩個字。
「沒有。」
「沒有?真沒有還是假沒有啊?」風家老爺兩眼盯著那小老頭子瞧,然後星眸含笑、慢條斯理的道:「你可別欺負她啊。」
一時間,他僵了一僵,有點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但畢竟是經過大風大浪,他還是鎮定如常的張嘴應答。
「知靜不敢。」
男人笑得更樂了,美麗和醜惡,在他臉上各佔半邊,宛若天仙與夜叉,在那張臉上合而為一,卻莫名的一點也不突兀。他摘下盤裡的一顆葡萄,扔進嘴裡,心情愉快的交代著:「你多幫著她些,畢竟你才是那個跑過各處,知道實際狀況的人。」
「知靜曉得。」
「別讓她把鳳凰樓玩垮了,咱們一大票人還得靠這吃飯養老哪。」
「是。」
像是終於滿意了,風家老爺朝他擺擺手,「去吧。」
他頷首,轉頭欲離去。
「對了,知靜。」
他停下腳步,回身朝那男人看去。
男人嘻皮笑臉的瞧著他,要求。
「笑一個來看看。」
這一回,他長年掛在臉上的假面具差一點就裂開了。
當然,是差一點。
他牽動他的嘴角,硬擠出一抹笑。
如往常一般,那傢伙還是露出了帶著同情和惡意的笑容瞅著他,批評。
「真難看。」
他無言以對,只是收起僵硬的微笑,轉身離開。
***
窈窕的身影,蹲縮在窗外,她沒有將耳朵貼在牆上,窗是開著的,她能清楚聽見他們說了什麼。
爹沒有壓低聲音,他也沒有。
當他離開時,她靠在牆邊,仰著頭,繼續蹲著,只有心口緊縮著。
他和以往一樣,勉強著自己。
他總是喊爹為老爺,喊娘為夫人,因為他不把自己當爹娘的兒子,從來沒有。
方纔那番談話,只證實了她過去幾年歸結出來的猜測,他不生氣,是因為不想留在這裡,所以根本不在乎當家的是誰。
心,好慌,莫名的慌。
盛夏的陽光穿林透葉,刺得她眼好關,她閉上了眼,吸氣、再吸氣。
好半晌過去,她才睜開眼。
艷陽依然刺眼,幾乎教她目盲,而她依然沒有任何好主意。
該死。
她好討厭這樣。
真的真的很討厭——
***
窗外的丫頭走了,連聲招呼也沒打。
男人瞧著那反射著陽光的銀面具,輕扯著嘴角。
知靜身上的衣料是上好的透紗,盛夏穿著,汗不貼體,極涼,且貴。
那小子,鐵定是捨不得花這錢的。
就和小樓說那丫頭偏心呢,她還不信。
小樓的心思太單純,丫頭外表長得像她,個性卻似他多一些。
他伸手輕撫著那銀亮的面具,細細思索著觀察到的一切,然後從紙筒裡抽出了一張小小的宣紙攤平,拿紙鎮壓好,提筆寫了一封信,這才戴上了面具,晃到鴿籠那兒,描出一隻灰色的信鴿,把信塞進它腳上的小竹筒裡。
他抓著那隻鳥兒,往藍天一拋,信鴿展翅飛翔,不一會兒便消失在天際。
***
夜又深。
在確定阿靜那傢伙終於回房後,躲了他一整天的銀光帶著從廚房走私的烤雞和美酒溜回自己的房間,還沒來得及吃,窗外忽傳來夜梟的叫聲。
三長兩短。
她打開窗,明月在枝頭,可昂揚的大樹上,沒有任何鳥類,或人,連夏夜的蟬鳴都停了。
她挑起眉,回到桌邊把竹籃打開,拿刀切下一隻烤雞腿,朝外扔了出去。
宛如變戲法似的,一隻蒼白的手從屋簷上憑空出現,閃電般接住了它,抓著雞腿縮了回去。
揚起嘴角輕笑,她在窗邊榻上坐下,問:「有什麼消息?」
「前天夜裡又出了事,我遲了半刻鐘,在城西找到了更夫燒掉的燈籠。」
細微的說話聲,如冬雨船,悄悄落下。
「人呢?」她秀眉微擰,再問。
「沒找著,只有血而已,且大部分都被雨水沖刷掉了。」
「你也不知道?」她切下另一隻雞腿,丁點不秀氣的就嘴咬了一大口。
「味道消失在江邊。」
她歎了口氣,但仍不忘邊吃烤雞,邊問:「官府那兒怎麼說?」
「他們派出了將吏追查這件案子,但那些官差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是嗎?」
一根雞骨頭,從屋簷上飛了出去,落在花圃裡。
「他們以為只是江湖恩怨。」
她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老天,那些屍體並不完整,他們以為什麼樣的刀劍可以造成那樣的傷口?」
「在昨夜之前,大部分的受害者都已經被吃掉了,可供他們檢查的只有兩具屍體,分別死在相隔好幾里的地方,他們把他當作是遭野狗攻擊。」那只蒼白的手,又伸了出來,朝她招了招。
她把桌上那壺酒扔了出去,說:「我不知道有野狗的嘴可以那麼大。」
蒼白的手穩穩的接住那壺酒,然後又縮了回去。
「仵作們以為是吐蕃來的獒犬。」
「獒犬才沒有那麼大。」她輕斥著。
「是沒有,但他們不想承認有其他的可能,因為那表示揚州城裡可能出現了一隻可以一口咬掉你的頭,還到處吃人的妖怪,如果他們真的說了出來,官爺可能會先砍掉他們的頭,指責他們妖言惑眾。」
那冷冷的聲,淡淡的嘲諷著。
她清楚他說的沒錯,對那些官差來說,收屍驗屍的仵作行人是下等賤民,就算再過七輩子也無法翻身。
「也就是說,我們不可能指望那些官府了?」她放下雞腿,問。
「除非死了更多的人。」
現在死的,就已經夠多了。
烏黑的大眼微微一瞇,她盯著夜色中那輪明月,喃喃道:「我們得逮到它。」
屋簷上的聲音,保持著沉默,一時間,周圍變得好靜好靜,只有清風,揚起在窗外染上夜色的楊柳。
然後,那冬雨般的聲音再起,輕問。
「我聽說你要當家了,還有這種空閒嗎?」
她輕斥:「你看我現在很忙嗎?」
沉默再;復發酵,半晌,才又有聲音傳來。
「你有多認真?」
她眉一挑,道:「你知道我有多認真。」
蒼白的手,又安靜了一會兒,才道:「我不喜歡你家的少爺。」
這話題一下子跳得太遠,讓她一愣,「為什麼?」
「他很危險。」
「什麼意思?」
「記得那個失蹤的更夫嗎?」
「記得。」
「我一路追著血的腥味,追到了江邊。」
「你剛說過了。」她微微歪著頭,有些疑惑。
那聲音繼續道:「那血味往上游去,我追在後面追了好幾里,直到它消失在江畔,然後我在芒草中,看見了一個人。」
這個提示,讓她心底隱隱浮現某種不安,但她依然開口問。
「誰?」
「風家少爺。」那聲音緩緩的,慢慢的說:「我看見了他,在月光下,沒有穿衣服。」
喉頭驀然緊縮,她握緊了拳頭。
「我想,他也看見了我。」
她一凜,再問:「你聞到他身上有血腥味?」
「沒有。」那聲音,輕輕的道:「我說了,味道消失在江邊。」
「你的暗示不可能,他不可能。」她深吸口氣,鎮定的道:「他說不定只是下船洗澡,他很愛洗澡;況且,江上那麼多船,你怎能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