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勺裡的清水流盡,她的手指順著他的眉骨滑過,抹去那殘留的水珠,然後不自覺的停在那裡。
最後一道糾結在他眉間額上的青筋,在她溫柔的指尖下化開。
她能感覺,他溫熱皮膚下的脈動,那麼穩,那般沉,就像他的呼吸一般。
睡著了嗎?
不由自主的,她彎下身來盯著他黝黑的面容。
他的嘴角下巴,經過了一整天,已冒出了些許胡碴,滴滴的汗水從毛孔中滲了出來,懸在其上,然後順著他臉上嚴酷的線條,匯聚滑落。
左邊的眼角旁,有些新增的扭曲小疤痕,看起來像是燒燙傷,但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它們不是很顯眼,不仔細看還不會看見。
可她向來很注意他。
這實在不是一個好習慣,但她改不掉。
他有一張很好看的臉,不是那麼俊美,但很方正,很男人。
她記得他兒時的模樣,他有一張老臉,當時他就和爹那種俊美的模樣有很大的落差,成年之後,他的樣貌和爹差更多了。
少年時,他有陣子突然抽高拉長,她曾聽過人們在背後說他醜,好像穿著人皮的骷髏一般,夜裡瞧了都要嚇出三魂七魄來,但成年之後,他的臉與身上都長了肉,變得十分強壯,他還是不好看,沒爹那麼好看,但嫌他醜的人少了,倒是許多丫鬟看見他,會羞得臉紅心跳。
從小,她總追著他的腳步,跟前跟後的。
他一直都在她身邊,她也一直崇拜著他。
直到某一年,她發現他不知怎地開始消失了,不再牽著她的手,不再任她隨傳隨到,不再注意看著她,不再是理所當然。
然後她才驚覺,他長大了,成人了。
他不再是個孩子,也不再是青澀少年,他變成了——
一個男人。
第2章(2)
驀地,一隻濕淋淋的大手抓握了自己的手腕,她才發現,她的手指不知何時,竟溜到了他唇邊。
「鬍子長出來了。」她鎮定的說:「我替你剃了吧?」
他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然後張開了嘴。
「不用了,反正明早還要再剃一次。」
他低啞的嗓音,淡淡迴盪在浴室之中。
這一回,她沒和他爭辯,即便她臉沒紅、氣沒喘,聲也很穩,卻無法隱瞞她腕上太過急促的脈動。
「也是。」
匆匆的,她抽回了手,拿來一旁乾爽的布巾,包住了他濕透的發,邊佯裝無事,冷靜的道:「乾淨的衣裳都給你放在架子上了,起來記得把身體擦乾再出去,你別又在這兒睡著了,皮都泡皺了。我在你房裡備了宵夜,一會兒吃些就早點歇息了吧。」
說著,她緩緩站起身,收拾了他的髒衣物就往外走,臨到門前,又忍不住停步回首。
「浴池現在是二楞子負責整理的,他明早上自會來打掃,你別搶他工作,他會哭的。」
他沒有答應,只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慵懶的癱在氤氳的熱水裡,臉上還蓋著那條布巾,看起來該死的性感,該死的可惡。
可她知道他聽見了,二楞子幼時燒壞了腦袋,整個人傻傻的,被搶了工作是真的會哭的,她清楚他不會多事。
所以,她沒敢再看那個泡在浴池裡的裸男一眼,怕自己會忍不住回到他身邊,撇開他那死命蓋在臉上的布巾,做出些什麼蠢事。
匆匆的,她推門走了出去,關上了門。
夜涼如水,她快步走在沁涼的月夜之下,依然感覺心頭狂跳。
她一路走回自個兒房裡,直到回到房了,坐下來了,才發現手中仍抱著他的髒衣裳。
她完全忘了要先將它們拿去洗衣房,到此時,紅霞才無法克制的上了小臉。
「可惡。」她輕咒一聲,原本想將那滿是他汗臭味的衣裳扔到地上,可半晌過去,她卻依然將那臭衣裳緊握在手中,而且還不小心發現他的褲腳都是幹掉的泥水,手肘與膝頭的地方,也磨損得差不多了。
該死的,這哪像個大爺的行頭,怎麼看都像港口碼頭上那些苦力穿的,真是教她看了就一肚子火!
這些年,那死心眼的男人只花自己領的薪餉。
三年前,當她在帳簿上發現他給自己發餉,而且竟然只領和一般小掌櫃一樣的薪餉時,她真是氣得眼前一片花白。
裝什麼清高啊!王八蛋!
看著那又髒又臭,幾乎快破掉的衣褲,想也沒想的,她伸手扯破了它,那並不難,它本來就磨損得能透光了。
「唉呀,真糟糕,破了呢。」
瞧著那可以穿過整個拳頭的破洞,她一點也不真心的說著遺憾的話,一邊繼續搞破壞,直到那套衣服被她弄得七零八落,不成樣了,她這才把整套衣裳都扔了,上床去睡覺。
***
「你說什麼?!有膽再說一次!」
「我就說!我就說!我說你家那少爺才不是少爺,他是個假貨,你娘生不出兒子來,你爹才撿他回來的,他爹娘不要他,就鳳凰樓拿他當個寶——」
「你這王八蛋!看我揍死你!我叫你說!叫你說——」
「啊——好痛、好痛!你這瘋婆子!快放手!放開我——爹、娘——哇啊——」
遠遠的,才剛滿十四的少年,就瞧見了那丫頭,騎在一個被撲倒在河岸邊的男孩身上,她攥緊著拳頭,發了瘋似的,一拳一拳就往那少說大她兩歲的男孩身上打。
他腳一點地,施展輕功,迅速上前,攔腰將那丫頭強行從被打得滿頭包的男孩身上抱開。
「做什麼?放開我!」她生氣的大喊著,回頭見是他,也不熄火,只嚷嚷著:「阿靜,你放開我!我要捧扁他!」
少年當然沒有聽她的,反而是死死鉗抱著像蟲子般奮力扭動掙扎的丫頭,往後再退一步。
「你不能捧扁他。」他冷靜的勸說:「當街鬥毆是要抓去衙門裡打屁股四十下的,你忘了嗎?」
上個月,他確實很鉅細靡遺的清楚解程過笞刑這件事,所以聽他提起,她稍微冷靜了一點,但仍有些憤憤不平,生氣的吼著。
「可是,是那頭蠢豬先惹我的——」
那男孩聽了,雖然已經被揍得鼻青臉腫了,還不知死活爬起來哭著沖道:「我又沒說錯!這個醜八怪本來就是撿來的!」
「你還說,看我撕爛你那張臭嘴——」
原本才稍稍安分下來的丫頭,瞬間又扭動掙扎起來,凶狠的伸出手,對著那傢伙張牙舞爪的,試圖再次毆打他。
「銀光,住手!」
雖然少年依然抱著她的腰,再次往後退帶她遠離那男孩,但她滑溜得像條魚一樣,混亂之中,竟還真的讓她又對男孩踹出了一腳。
砰的一下,她的腳丫子,硬生生踢到了男孩的口鼻,男孩被踢得揚起了胖臉,剎那間,鮮紅的鼻血與一顆白晃晃的牙頓時在空中齊飛。
「嗚啊——我的牙、我的牙——嗚嗚——你這個瘋子、瘋子——」男孩捂著噎血的口鼻,嚇得撥腿就跑,卻還是不斷頻頻回頭對著她又哭又罵。
「王八蛋!你好膽別走!阿靜!你放開我、放開我啊!讓我給他好看——」
她火冒三丈的叫囂抗議著,但身材已經抽高拉長,逐漸變得強壯的少年當然不曾鬆手,他將那氣瘋的小妮子扛上了肩,迅速帶她離開犯罪現聲。
一路上,也不顧旁人側目,她依舊不斷在他肩頭上叫囂掙扎,好不容易到了家、進了房,當他將她放下來時,她頭上的雙髻理所當然的又散了,腳上的鞋掉了,身上的衣也歪了,整個人披頭散髮的,一張小臉氣得紅通通,鼓脹得像海裡的河豚一樣。
她一下地,立刻氣呼呼的轉過身去,不肯看他。
瞧她那模樣,只讓他好氣又好笑,但更多的,卻是熨上心頭的暖。
她這陣子到處惹是生非,幾乎揍遍十里長街的半數孩子,可他知道,她生事的原因,幾乎都是為了他。
他耳朵太好,總是將該聽的,不該聽的,都聽入了耳。
應該要責怪她的,可到頭來,當他伸出了手,卻只是拿了木梳,替那和他生悶氣的丫頭,重新梳發弄髻。
她原先因為賭氣還想閃,但猶疑了一下,最後還是乖乖站在原地,讓他替她整理長髮。
這野丫頭,三不五時就會把自己弄得亂七八糟,因為老爺身體不好,夫人時常顧不到她身上,他逼不得已,只好隨身帶著髮梳,養成了替她整理的習慣。
她的發,長到了腳邊,卻總是讓她自個兒弄得糾纏成一團。
他耐心的替她把打了好幾個結的長髮梳開,一邊卻又忍不住好笑的低斥:「小瘋婆子。」
她忍耐的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不禁咕噥抗議:「我才不是。」
對這抗議,他沒再多做評論,只是笑意卻無法抗拒的上了嘴角。
他熟練的幫她重新紮好雙髻,淡淡道:「你不能毆打所有說我閒話的人。」
她僵住了,動也不動的。
他猜她以為他一直不知道她為什麼打架,她從來不曾說過原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