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阿萬一愣,抬頭朝他看去。
「不是謠言。」
那沙啞的聲,淡淡,隱隱帶著壓抑的痛。
「這親事,老爺已想了很久。」
阿萬傻了,瞪著他,「他和你提過?」
他再度沉默,沒有回答。
阿萬無法置信,他雖然不喜歡那個任性妄為的小姐,卻清楚那丫頭在少爺心中,佔有多少份量。
「你真要讓她嫁?」
少爺依然無言,不抗不辯。
「你應該去搶親的。」阿萬低聲咕噥,繼續以火石點火。
「憑什麼?」他譏誚的扯著嘴角,低問:「我憑什麼?」
嚓的一聲,燈芯亮了起來,著了火。
阿萬再抬首,這才發現,那坐在床角的少爺,全身都已再次罩上了黑布,包住了頭臉,而那露在衣袖外緊握的拳頭竟——
他嚇了一跳,但下一瞬,少爺已將手收到陰影之中。
阿萬怔怔的看著他,只看見一雙飽含痛苦的琥珀色眼瞳,但很快的那雙眼消失在黑暗中。
少爺已重新閉上了那雙變異的眼,但他卻只聽見方纔那句。
憑什麼……我憑什麼?
***
盛夏的雨,來得又急又猛。
狂風呼號著,騰騰翻過大地,撼動屋樑。
風雨洗刷著古老的城鎮,江上的大船小舟都如風中葉、浪裡花,雖已下了錨,綁了繩,仍有好幾艘翻覆了。
滂沱的大雨連下幾夜,河面上湧、再上湧,半點也不曾消退,教人看得心驚不已。可在這狂風暴雨之夜,最讓人心慌的卻不是這場風雨,而是城裡近來接二連三的命案,與止不住的流言蜚語。
揚州城裡,有妖怪。
先是有人在夜裡看見那可怕的野獸在西城出沒,然後是東岸碼頭上有一整艘船的人都消失無蹤。
玲瓏閣、七巧舫、百草店……
城裡各處,無論男女老少,胡漢蠻夷,受害者不分東西、接二連三,每每入夜,就有人會聽見可怕的咆哮與慘叫。
那淒厲的聲響,聽得人心驚膽跳,嚇得不敢睡覺。
老城裡,人人自危。
即便官府派出官兵街使一再巡夜,宣稱城內的安全,可他們就是每每在案發時遲上一步,慢上一些,總是無法阻止慘案的發生。
只要天一黑,家家戶戶都緊閉門窗,不敢出入。
這時日,百業蕭條,唯一生意興旺的,是刀鐵鋪。
高爐大窯裡的火,徹夜不停的燒,鑄鐵打劍的聲音,鏗鏘不絕,響徹雲霄。
老百姓擁刀自衛,官差將吏持劍自保,可這一切,都無法阻止吃人的妖。
「妖怪——有妖怪啊——」
風雨夜,一人發狂似的從坊內小巷,衝上大街。
「來人啊!救命啊——」
這驚聲的尖叫,卻喚不來一人探看,長長的坊牆之後,每一戶的門都是緊閉著的,就連原先偷偷打開來透氣的窗,在慘叫聲響起時,也全都快速合上。
「不要!不要吃我!」
屋內的人,摀住了雙耳,躲在牆角,不敢發出聲音,卻止不住全身的顫抖。
「啊——」
***
七月,鬼門開。
她在噩夢中掙扎。
烈焰中,妖怪吞吃著人們,淒厲的尖叫如影隨形,翻騰的血海從門窗裡湧入,美麗的里昂在其中載浮載沉。
我警告過你了。
他臉色慘白的死死盯著她,碧綠的眼溢出血紅的淚。
他很危險。
他冷冷淡淡的說。
他就是那頭吃人的獸——
「不!不是!他不是!」
她憤怒的大聲抗議著,猛然從噩夢中驚醒。
屋外,風雨飄搖,即便已合緊了門窗,強風仍從縫隙中透了進來。
空氣裡,潮濕的像水已淹了進來。
她費力的喘息著,仍感覺到身體裡殘留的驚恐與緊張。
驀地,電閃雷鳴,白光落下,照亮一室,包括那在她床邊,渾身被大雨淋得濕透的黑衣男。
她張嘴驚叫出聲,但對方摀住了她的嘴,然後她才看清他的面目,和他僅剩的那只獨眼。
「別叫,我是阿萬,拜託你把刀子拿開,我不想被開膛剖腹。」說完這串話,他忍不住還要酸個一句:「當然,除非你因為明天要嫁人了,所以打算讓我回家吃自己。」
她瞪大了眼,深呼吸鎮定下來,這才將反射性握在手中,抵著他肚腹的刀尖移走。「我沒有要開除你,還沒有。」
見狀,他鬆開手,後退一步,邊道:「抱歉,不是故意要嚇你,但我不能被發現。」
「你在這裡做什麼?我要你跟著他。」她放下刀,套上半袖,抓起外衣披上,咬牙低聲斥道:「他離開鳳凰樓,不代表你就沒事了,我們當初的約定不是這樣,你領的是我發的薪餉,不是我爹的,也不是少爺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笨蛋。」獨眼的阿萬舉起雙手討饒,「我有跟著,我盡力了。」
「我找你,是因為你輕功最好,不是因為你會說我盡力了——」
她又急又氣,淚懸在眼眶。「少爺呢?別說你又跟丟了,你應該三天前就和我回報。」
「我沒跟丟他,我說破了嘴他才讓我跟在他身邊,沒空和你打小報告。」
「那你現在還在這裡做什麼?」話出口,她更慌,「你應該跟著他。」
阿萬歎了口氣,道:「我在這裡,是因為他在做傻事,雖然我沒空和你打小報告,但你應該知道最近城裡發生的那些事。」
銀光的臉色,瞬間刷白,反射性的替他辯駁。
「那不是他。」
「是他。」
阿萬說得斬釘截鐵,教她氣一窒。
「你親眼……看到?」
「當然。」
***
雷電白光一閃再閃,照亮夜空。
狂風暴雨不停,大城小街上,空無一人。
男人裹著黑布,立於高樓之上,暴風粗魯的撕扯著他,試圖撼動立於脊樑上的他,但他略微變形的腳爪有力的抓握著屋脊,動也不動,只有濕透的黑布,在雨中翻飛。
他凝神側耳傾聽,呼嘯的風雨聲中,一切都聽不真切,但他還是可以聽見,如今他已不再需要刻意開放五感,他輕而易舉就能聽見那些聲音。
說話聲,哭泣聲,咒罵聲,風雨中竊竊的私語。
他可以聽見整座城的聲音,可以在閃電之中,看見被暴風雨肆虐的揚州城。
烏雲在天上翻騰滾動,浩浩蕩蕩朝這兒狂撲而來。
驚風斜雨之中,好幾片屋瓦被吹掀了,岸邊的大浪滔天,屋裡的娃兒們被可怕的雷聲嚇得嚎啕大哭,有一艘沒綁好的船快翻了,幾名船員操持著異族方言,試圖搶救商貨。
他沒有理會那些聲音,他等著,注意在那些聲音中,尋找。
然後,他聽見了,那聲慘叫。
他轉頭,看向城東,然後聞到了血的味道,他鬆開了腳爪,在屋頂上飛躍,朝那兒狂毒。
「——他當然在現場。」阿萬看著眼前那位小姐,道:「但他不是去吃人,他是故意去鬧場的。」
「你說什麼?!」銀光失聲脫口,簡直不敢相信。
阿萬歎了口氣,道:「他認為,與其隱而不宣,不如把事情鬧大起來,人們才知道要小心自保。」
「所以他到處亂闖?挑釁那些妖怪?他到底在想什麼?天啊,現在沒有腦袋的是誰?」
她跳下床,氣急敗壞的揮著手,來回踱步的罵著:「他難道不知道,這麼做只會激怒那些妖怪,還會被其他人誤會嗎?大督都已經增兵全城,下令宵禁戒備,子城羅城的城門都已限製出入,早上他們才運來一批弓弩刀劍,昨天夜裡城南還有個啞巴被當成妖怪遭暴民圍毆至死,他這種時候到處亂跑是想找死嗎?!」
「他是對的,他救了那些人。」阿萬指出重點。
「但那些生還者不那麼認為,他們只認為那是妖怪們在爭搶食物!」她剛聽到那謠言時,也這麼認為,她沒想到他會這麼做。
「我們考慮過這件事,但你知道,事情一鬧起來,安分的妖怪不會亂,能走的都走了,要躲的會躲得更好,但發瘋的妖怪會,所以我們才找得出來有問題的是哪些。」
「可他這樣是在找死,吃人的不是我們原先以為的一隻兩隻,是成群結隊的,他到現在沒有被殺死或逮到是他運氣好!現在可好了,他竟然搞得全城的人與妖都在追殺他!」她好氣,她好想親自掐死他,那王八蛋怎麼敢?怎麼敢?「我讓他走不是為了要他去送死!」
阿萬退了一步,閃避她的怒氣,但仍是忍不住為少爺說話:「他這麼做,是因為他沒有時間了。」
「你什麼意思?」她錯愕的停下腳步,回頭瞪著那黑髮仍在滴水的獨眼男。
「這幾天,他的狀況變得很差,他需要很久才會恢復過來。」
「多久?」她喉頭發緊的問。
阿萬深吸口氣,憂慮的看著她道:「起初只要一時半刻,但後來變成一兩個時晨。然後前兩天,我發現他的手還是那個樣子,到今天早上還是那樣,我想他已經控制不了自己。」
她屏住了呼吸,聽見自己的心在狂跳。
「我和他說過城裡宵禁增兵的事,我要他暫時緩一緩,他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