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夜起,兩人間有了小小的改變。
雖然仍不時會上演針鋒相對的戲碼,不過次數減少,滄瀾也未曾像那日一樣對著她放聲怒吼,水珍珠的口氣亦收斂許多,懂得見好就收。
在船上生活滿一個月,水珍珠按時上莫伯那兒擦藥。
明明已經過了好長一段時日,手上的淤痕卻好得很慢,使她不得不鎮日掛著兩隻「黑鐲」走動。
「水姑娘,你手上的淤青再過幾日就能消除了。」莫伯邊幫她擦藥,一邊注意小爐上即將滾沸的熱水。
水珍珠有喝茶的習慣,是以她每次來上藥,莫伯都會替她沏上一壺茶。
清涼的藥膏抹在手腕上,再加上莫伯輕柔有勁的力道推拿,給她一種身在家中有人服侍的閒適感。
「莫伯打從一開始便是自願上船的嗎?」她隨意問起,有些好奇在船上的生活如此苦悶,為何還有人要上船。
「在我們家鄉,男人如果一直待在陸地上,沒有所屬的船隻,是很可恥的一件事,若能擁有屬於自己的船,甚至是船長的話,人人都會尊敬上三分。」
這麼說來,滄瀾算很厲害囉?
「也不見得所有男人都非上船不可。」她忍不住嘀咕,「若男人都上船離開了,陸地上的老弱婦孺誰來保護?」
聞言,莫伯朗聲大笑。
水珍珠不解,「我說錯了嗎?」
「就是因為在陸地上的女人太凶悍,男人才逃到海上呀!」莫伯這一番話似是逗趣,又有幾分真實在,同時意有所指地朝她眨眨眼。
「陸地上的女人才不凶悍咧……」水珍珠嬌嗔。
「光說也沒個準兒,等到了偽城你就知道。」不再開她玩笑,莫伯道。
「偽城?莫伯的家鄉是偽城?」難得碰上偽城人,她忙問。
「這艘船上全都是偽城出身的海寇。」
「連滄瀾也是?」
「當然。」莫伯收拾散落的用具和藥膏。「在偽城,首領的名字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呢。」
撫摸著因推拿而溫熱的手腕,水珍珠滿臉不可思議,「是因為官府在捉拿他嗎?」
「水姑娘對偽城不瞭解吧?」見她點點頭,莫伯開口說明:「說穿了,偽城就是咱們這些海寇的聚集地,放眼天下只要是海寇,約莫都是那裡出身的,偽城的港口終年只開放給海寇停泊,也只做海寇的生意。」
偽城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大姐為何會想在偽城設立分號?
「如此說來,只要朝廷拿下偽城,便能將大半的海寇一網打盡了,不是嗎?」
「朝廷無法這麼做。」莫伯倒了杯新茶給她,緩聲道:「偽城是個海島,地勢陡峭高聳,不適合作為海港,只有一處當地人才知道的秘密水道得以讓船停靠,在那個秘密水道之前,必須經過暗礁甚多的海域,所以偽城可以說有天然屏障保護,朝廷的船壓根進不去,更不可能有人洩密,因為那兒的居民都是海寇的親人,根本不會幫忙的,久了,偽城也成為三不管地帶。」
而「偽城」這個名稱也是如此而來的——偽裝的城鎮,那兒可是海寇的大本營。
聽完莫伯的說明,水珍珠更加不懂水胭脂撥的算盤。
是大姐還不清楚偽城這個地方才要她去探路?還是大姐略有所聞想派人親眼證實?橫豎不管是哪一種可能性,她一個姑娘家,孤身一人上了偽城恐怕性命難保,看來跟著他們是對的。
話又說回來,若大姐早有耳聞的話,未免太放心派她出這趟任務了吧。
「依我所見,首領應該會在進偽城之前把水姑娘放在其他港口。」
「為何?」她就是要去偽城呀!
「偽城是個龍蛇混雜之處,尋常人家的女子不適合出現在那兒。」尤其以水珍珠的身份更不適合。
「我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兒。」她可是艷府水家的二當家,連誤上海寇船她都不害怕了,區區個偽城又有什麼好擔心。
「水姑娘想去偽城?」莫伯亦察覺水珍珠似乎有其他目的。
「我——」思考了片刻,她決定別把目的給說出來,改口道:「我現在只認識你們,若隨便把我扔在某個港口,反而更危險不是嗎?」
「這麼說倒也是。」莫伯掐著下顎,「不過決定權在首領身上,水姑娘不防探探首領的口風,也許首領和我想的不一樣,會把你帶進偽城也不一定。」
「嗯,我會去問問的。」而且非要滄瀾答應不可!
莫伯笑著頷首,起身打開窗,鹹鹹的海風竄入,就著滿室清新的茶香和特有的藥味,融合成古怪卻不令人討厭的味道,金黃色的陽光灑入艙房,落在她飛揚的髮絲上,彷彿一縷縷的金線閃耀。
在船上除了船長有自己的艙房以外,只剩莫伯有一間醫務室了。
「莫伯會期待回鄉嗎?」她抬起手撥開遮住視線的髮絲。
「上了船,大海就是我們的家。」
「但家人都在岸上吧。」她不懂漂泊在海上整天與海為伍的心情。
不能好好洗澡的地方,她是永遠不會喜歡的。
「是啊,若說靠岸的話,那就別有一番不同的心情了。」莫伯悠閒的泡著茶,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閒聊。
「近鄉情怯?」將螓首擱在窗邊,水珍珠瞇起眼很快尋找在甲板上的高大身影。
他正和某個光頭海寇持刀比畫著。
海上的生活除了望海興歎外,打掃甲板船艙,喝酒用膳,沒事小賭怡情,再不然就是互相鬥毆……喔,不,聽說那叫良性切磋。但每次看到海寇們全身是傷的跑來給莫伯上藥,她便不覺得那種拿刀互砍是良性切磋。
她聽說過只要打敗船長,即能取得船長的地位,看來也不是沒人想把他幹掉,自己當船長嘛!
順著她的視線,莫伯發現了甲板上的騷動,忍不住歎道:「唉,又在給我找麻煩。」
「呵呵。」水珍珠輕笑。
莫伯嘴上念著,倒也不曾勸阻過他們。
「雖說海上的生活是挺苦悶的,但男人出海都是為了一個夢想,一口氣,和想看盡所有地方才上船的。」
水珍珠捧著杯子,沒有打斷莫伯的話。
「而靠岸呢,則是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理由。」
「不同的理由?」
「有些人是為了將搶到的東西換成美酒美食,或是許久未見的親人,總之,每個人的理由不盡相同。」
不同的理由啊……
水珍珠捧起杯子啜了口微涼的茶。
雖然味道不若她平時喝的好茶,卻別有另一番不同的風情。
她有點瞭解莫伯說的話了。
那麼,他靠岸的理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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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下,海面被染成了橘紅色的綢緞。
只要有陽光,水珍珠便會撐著傘,此刻她正漫步在甲板上。
在船上時辰只有晝夜之分,她很難得知真正的時辰,夜了,早早熄燈休息,白晝,又是一日的開始,如此不斷的晝夜更迭,她漸漸習慣。
「在看什麼?」
他的氣息被海風夾帶,在出聲前已經洩漏蹤跡。
水珍珠回過身,露出傘下的白皙臉龐。
「夕陽。」她喜歡每日太陽餘暉盡沒在遙遠的那一端的景象,那是上了船後才開始的。
只不過夕陽沉落之後,那些伺機而動的鬼怪又出來了。
一想到此,水珍珠忍不住沉了表情。
「若我沒記錯,你很討厭陽光。」白日時要她上來甲板可真會要了她的命,他不只一次看見她拿著口中說的瑕瑜膏抹在臉上、頸子甚至手上,聽她說那可以防止被曬傷。
不過,看她這身細皮嫩肉,他全然不懷疑她直接暴曬在日光下會受傷的問題。
討厭陽光就不能喜歡夕陽?水珍珠暗忖。
「我也討厭髒亂,怎麼就不見你將艙房內打掃的乾淨些?」她斜睨了他一眼。
滄瀾露出痞痞的笑容,故意說:「我喜歡髒東西。」
他是來討架吵的嗎?
「呿!懶得同你吵。」水珍珠揮手趕他,等著夕陽落下的那一瞬間。
滄瀾盯著她須臾,突然道:「過來。」
水珍珠輕歎,「如果你有事要說,等夕陽落下好嗎?」若非不想破壞自己的好心情,她早就要他滾了。
滄瀾不再多說話,逕自一把將她打橫抱起。
「哇!」輕呼了聲,她的傘掉了。「你幹嘛?」
這男人做事總是依自己的心情,愛怎樣就怎樣。
低首瞅著她被夕陽染上橘紅的兩頰,那模樣使他想起兩人相處的頭一晚,她在他身下既羞又怒的嬌嗔神態。
滄瀾忍不住心頭一悸。
瞧他直盯著自己也不說話,那兩道帶著穿透力的目光擾亂了她的思考,臉也不爭氣的紅了起來。
幸好有夕陽的掩飾,否則定會被他看出所以然。
「你睡著了?」伸手拍拍他的臉頰,她試圖不讓氣氛陷入一種曖昧的尷尬,卻沒發現自己的舉動是屬於戀人間的親暱。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臉更加靠近軟軟的柔荑,教她移開手也不是,不移開手也不是,末了只得貼著他的臉,動也不敢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