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簡單單,乾淨俐落。
愛呀。
想牽她的手,無論何時何地。
想抱她軟綿綿的身子,嵌在懷裡。
想擁有她,讓她成為自己的。
想看她笑,想讓她笑,喜歡她笑起來小臉晶亮的美麗。
愛呀。
「恭喜你懂愛了,金貔。」勾陳給他幾記掌聲做獎賞,「現在先別說這種小事,去把小姑娘找回來,有話好好說,有誤會就快快解,她身旁有人就把她搶過來,我雖然還沒弄懂你和她發生什麼事,不過我猜也不會是啥大事,八成就是你搞不懂愛不愛她卻又狂吃飛醋之類的吧。」他拍了金貔肩胛一記,鼓勵他,誰教他勾陳專司桃花旺旺開,愛看別人身陷愛情海浮浮沉沉,喜歡情人間散發出來的甜美香息,難怪老是有人求他保佑惠賜良緣。
金貔遲疑地看著勾陳,聽勾陳說得多容易,好似在取笑他的小題大作。
「摸摸自己的心,想不想要她回到你身邊?」勾陳又問他。
「……」金貔下意識聽從勾陳的引誘,右手按在胸口,勾陳笑笑挑眉。
聽見了。
他聽見有人在說話。
想。
我想。
我想要她回來。
我想要她回來我身邊。
勾陳推他一把。「快去吧,人類有句蠢話叫『後悔莫及』,別讓自己有機會去印證它,到時欲哭無淚別怪我沒提醒你。」
金貔找到她了,輕而易舉地。
她就在他眼前。
躺在那兒。
金貔的敏銳視覺,能看清遠處光景,雖不至於「千里」,然而百尺之內毫無問題,山谷深約百尺,底下有些什麼,他瞧得一清二楚。
漸歇雨勢如薄薄針網密密交織,飄落山谷底下,那嬌小身軀之上。
雲遙躺在崎嶇亂石之中,以極不協調的姿勢仰臥其間,長髮凌亂,覆住小臉,毫無動靜,彷彿熟睡,讓雨水打得渾身濕透也不知道要去躲雨——不,誰會想睡在山谷底下,她一定是失足摔下去,受了傷。
金貔飛躍而下,每奔近一步,就聽到有人在說話。
……金貔。
雲遙的聲音。
不要生我的氣……
我跟北海真的沒什麼……
我瞞你是我不好,不要趕我走……
我忽略你的感受,我沒有對你坦白,你可以罵我,但別不要我……
她邊哭泣,邊喃喃說著。
我愛你,我是真的很愛你,讓我一輩子在你身邊……
你氣得把貔貅洞都弄壞了,這、這裡有一塊金子,給你吃,我拿上去給你吃……
吃完了,我們就和好,好不好?
金貔……
金貔多想喝令她不要開口說話,人都癱軟在谷裡,摔得七零八落,不好好保存體力以求生機,竟然還嘀嘀咕咕說些廢話——
血腥味,令神獸卻步,然而天生對於血污厭惡的本能,阻擋不住金貔的腳步。
雲遙身下一窪血紅,混著雨水,色澤已淡,味道仍舊濃烈。
金貔……
「你閉上嘴!別再說話,我馬上替你療傷——」
愈傷法術在金貔掌心熠熠閃耀,當他將其擊入她體內,金光咻地碎開,一點一點、一閃一閃,如火花綻放,瞬間絢爛,又消失無蹤。
金貔……
失去紅潤的唇,並沒有開口,連細微蠕動都沒有,他卻仍聽見了「聲音」,她說話的聲音。
死人,怎可能說話?
雲遙早就斷了氣息,自斷崖失足墜下,頭部著地,腦殼破裂,已有一段時日,承受劇烈撞擊的肋骨俱碎,穿透膚肉而出,血流乾殆盡,被幾日前的大雨沖刷帶走。
一小塊金磚,滾到她腳邊數十步遠的地方,兀自發出柔和澄亮的光芒。
金貔聽到的,不過是她離世之前,深深的眷戀,以及在生命漸逝時,折磨著她的劇烈痛楚。
好痛……她說。
渾身都好痛……雨打在身上,痛得無法呼吸……她說。
金貔在上面,他還在上面……要去找他……她說。
為什麼站不起來……為什麼這麼痛……為什麼雙手雙腳都不聽使喚……快點……爬起來,雲遙,爬起來爬起來……她說。
好冷。她說。
金貔。她說。
金貔萬萬沒有想到,追尋她的氣息而來,打算先向她求和——當貔貅當了一輩子,還是頭一遭——再把她帶回去,一石一樹重新將貔貅窩給恢復還原,怎知,找到的,竟是這般的她!
金貔沒有蹲下身去看得更仔細,他沒有辦法,他的身體拒絕上前,不知是逐漸散發出來的屍臭迫使神獸退開,或是不願接受這樣的「後悔莫及」,他不進反退。
她是在劇痛之中,緩緩死去,望著遙不可及的蒼穹,任憑冰冷雨水打在每寸疼痛的肌膚上,慢慢的,無助的,害怕的,絕望的……死去。
尚在的虛弱意識,全都繚繞在他身上,直到氣絕,依舊想著他,只想著他!
她攀上遭他破壞殆盡的山勢,近乎筆直的嚴峻石峰,別說是女人,連男人都不見得可以成功登頂,她竟不自量力,愚蠢地在大雨滂沱中,企圖徒手爬上石峰,只為了——將手裡小小金磚送到他手上?!
值得嗎?
讓自己變成現在這樣?
粉嫩紅潤的俏麗臉蛋,只剩死氣慘白;總勾揚起可愛笑靨的豐唇,微啟著,卻紫黑,淡淡血絲,殘留唇角,已不復見大量鮮血從中汩出的血腥模樣;她張著眼,但無神韻,睫上的濕潤,分不清是雨是淚;血肉模糊的部分,他不忍卒睹。
金貔,我愛你……
請讓我,回到你身邊……
一輩子……
金貔一步一步再退。
痛,是她死前承受的苦楚也傳遞過來了嗎?他不只聽到她的喃喃細語,更感受到如巨浪席捲撲來的疼痛,直擊而來,撞進他的胸坎,扯出碎骨般的劇痛——
是嗎?是嗎?!是她附跌落地的那一瞬間,如此之痛?!抑或她仰望著天,吃力舉高雙手,泣吟他的名字,冀望他會在那一刻來到面前,她等著,用最後生命之火,等著。
最後,等到的,依舊是一無所有的心痛,這般強烈!這般鷙猛!
連他都幾乎要挨不了這樣駭人的痛意,她又如何能……
金貔絞緊最痛的那方胸口,五指絞的不僅是衣料,更是膚肉,藏在它們之下的心,彷彿要碎去。
那痛,是她斷裂的肋骨,穿透心臟時,遺留下的殘餘記憶?
還是……
金貔昏眩踉蹌,頭一次感覺到四肢無力,光靠兩足並無法支撐住自己,身體本能變回四足神獸,只為了不難堪地跌倒。
想逃的念頭湧上,金貔一刻都無法再待下去。
從這樣的景象,這們的疼痛,這樣的無法接受,這樣的天崩地裂中——
他逃離開來。
後悔莫及。
這四個字,原來沉重得教人難以馱負。
第10章(1)
荒城依舊是長年漫雪下的小城,永遠難及西京、南城或其他城鎮那般繁榮熱鬧,不過近些年來,城主雲漢雨偕同女婿在城鄉建造中耗費泰半心力,他們開通了與鄰城最近的一條便道,縮短兩城往來的路程,路面釘入椎形平磚,用以防滑及便行馬車,便道上端架起廊頂——這是非常龐大且費時的工程,每一磚一木,皆是城民胼手胝足疊上的——承載風雪,積雪崩坍堵塞便道的傷害,城主女婿提出擋雪牆作法,除了防堵,亦注重鏟雪工作,日後若再遇連日大雪,城民可舉家由便道先往鄰城暫住,即便城民不願離家,暢行的便道也能運輸食糧。
曾經是遇雪即封的簡陋便道,終於不再不堪一擊。
以往賴以維生的雪綿織物,一樣是荒城特產,經過便道輸送,為荒城賺進財富,雖不至於一毯千金,亦能改善城民生活。而近兩年,荒城城西的湖泊海,大量捕獲的冰鱈,往昔運輸不便,新鮮漁獲難以保存,如此美味僅供荒城城民自享,偶有外地人來,嘗過冰鱈滑細肉質,單單撒些鹽,清蒸、干烤便清甜可口,但那畢竟僅是少量,有了便道,外城開始大量向他們下訂冰鱈漁獲,要讓其他城鎮吃到生長於冰天寒水底下的稀罕漁種。
雪綿織物、雪綿奶製品、冰鱈,成為荒城三大寶。
約莫六年前,神獸貔貅現身荒城的事跡,迄今仍讓其餘各城欣羨不已,都說荒城的平安順遂,定是神獸帶來的庇佑,不只外城人這麼想,荒城城民亦心存感念。
雪,年年都下,心,卻因為堅強而不以為苦。
城內甚至供奉貔貅石像入廟參拜,香火鼎盛。
雲夫人抱著足歲外孫,慈愛耐心地拿起小玩意兒逗弄他。娃兒頭上戴著虎型軟帽,像極了一隻可愛的小虎,雙頰被凍得通紅,尚未長齊的牙,咬著外婆手上熊狀木雕,發出含糊不清的咿呀童音,雲夫人學他說話的腔調,與之對話,逗得娃兒咯咯直笑。
雲夫人眉目溫柔寧靜,含笑望著小娃娃,娃兒玩累了,大打呵欠,揉揉眼,雲夫人輕拍其背,哼著童調,哄得娃兒三兩下工夫就睡了,她輕手躡足將娃兒擺進小床,身後突地一陣微風,她以為是風,正欲轉身掩窗,卻見金貔站在她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