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都崩掉了,貔貅洞也……他吃什麼?洞裡的食物都掉下來了,掉進海裡了,他有沒有吃東西?雨這麼大,他一定懶懶的,不想出去咬財,他會餓肚子的……」雲遙手裡握著一塊當時北海抓在手裡,沒有遺失的金磚,她牢牢捉住,她可以忘了吃,忘了睡,忘了喝藥,卻唯一沒忘扞衛這拳兒般大小的「食物」,眼中彷彿只剩下它。「把這個拿給他吃……他喜歡它的滋味……」
「雲遙!」北海氣急敗壞地搖晃她,「你還擔心他?!你擔心你自己就好!他餓不死的!他是神獸,不是我們人類!你說過,他可以幾天幾月不吃不喝,但你不行!雲遙!喝!喝下來!」他不再輕聲細語哄她,而是強迫灌食,她必須吃些東西,否則她會病垮的!
雲遙抵不過他的力量,但她可以選擇不吞嚥,粥水沿著她的唇角淌出,無論北海如何強灌,它們進不了她的喉,入不了她的胃。
「雲遙……算我求你了……」北海束手無策。
「我要把這個拿給他吃……」雲遙的眼裡,根本看不到北海。
他錯了!他真的錯了!
北海此時此刻不得不去承認這個殘酷的事實。
明知道雲遙留在金貔身邊有多開心,他看過多少回她奔進金貔懷裡時,那美麗絕艷的笑靨,它佯裝不來,更不是受人逼迫的無可奈何,她是打從心底歡喜呀!
他被妒恨蒙住雙眼,被自以為對她好的狂妄遮蔽了良心,他所做的一切,完全是自私自利,不顧她的意願。
是誰害她變成今日這般失魂落魄?!
是誰累她從快樂中墜入痛苦相思?!
是他呀……
北海痛苦咆哮,衝出小屋,盲目奔馳,跑得好遠,在大雨之中瘋狂嚷吼——
而當他被雨水淋個痛痛快快,自我嫌惡的怒火稍稍澆熄,再回到小屋時,雲遙已經沒在屋子裡,北海心一驚,屋裡屋外慌張尋她。
雲遙,失蹤了,連同她一直拽抱在掌心裡的那塊小金磚。
勾陳以為自己走錯地方。
貔貅窩咧?
他踩著縹緲雲霧,躍上筆直孤峰,在上頭看到金貔。
金貔站在那方不過幾尺寬的峰頂,一動不動,金色長髮舞著亂著,目光始終落向腳下深灰色厚雲,連勾陳到他身邊審視他良久都沒有察覺,又或許該說,他視勾陳如無物,完全不想理睬他。
「你什麼時候由貔貅變成樹精,佇立峰頂,享受雨露滋養?」勾陳出聲擾他。能這麼久沒變換姿勢,厲害厲害。
沒回應。
勾陳嘖嘖幾聲,飄到金貔正面,又道:「是誰將你的地盤毀成這副慘況?好鬥的凶獸檮杌找上你?還是立志吃遍各式神獸的貪嘴饕餮——」
不對呀,遇上那兩隻凶獸,金貔哪有命仍站在峰頂吹風?檮杌絕不可能留他全屍,一掌就把他打成貔貅粉,饕餮更別提了,直接整只蘸醬吞下,骨頭都甭吐,邪不勝正這四字,無法套用於神獸與凶獸之間。勾陳湊得更近,伸指去探金貔的鼻息,擔心他掛在峰頂上,只剩一具身體倔強地不肯倒下。
金貔仍沒動,至少還有呼吸,勾陳真怕自個兒的烏鴉嘴成真。
「……那只答應留下來愛你的人類小姑娘呢?」勾陳原本抱著前來看好戲進展的心情,結果反倒先被眼前景況給弄得糊塗。
第9章(2)
金貔終於有反應,睫,微揚,金澄澄的眼珠瞟向勾陳,帶著憤怒未熄的余焰。
「是誰說,愛情有多美多好,它既能滋潤心靈又能調劑脾性?是誰說,有個伴在身邊噓寒問暖的滋味,好到一嘗過就會上癮?是誰說,有愛萬事足?!」他森冷露出獠牙,朝勾陳質問。
「怎麼?小姑娘給你的愛,沒讓你滿意?小姑娘也是頭一遭愛人,你別要求太嚴苛,意思意思就好了。」勾陳還是沒得到小姑娘的去向消息,能使金貔露出如此可怕的怒相,人類小姑娘是怎麼做到的?而她,又做了些什麼?
勾陳好奇心加倍,繼續追著問。
「所以,你把小姑娘趕走了?若只是趕走一隻人類,你的貔貅窩不至於變成這樣吧?金貔,到底發生何事?」
「我沒有感覺到你所謂的『愛』有多歡愉,相反的,我現在全身流竄一股怒火,站在這裡吹再久的冷風也壓抑不了,它不只是燙,還苦、澀、酸,它究竟是什麼?!我應該如何讓它止息!它像要從我體內炸開!你告訴我,我怎麼做?!」金貔反問勾陳。他數不清自己靜佇了多久,五天?十天?一個月?為何高處沁寒冰冷也抑制不住它?!
它撞擊著他的心。
它揪扯著他的腑臟。
它刺痛他四肢百骸。
它讓他好痛,痛得想要發脾氣,痛得想要剖開身體,將它狠狠捉出來踩碎!
「怒火?又苦又澀又酸?像要從體內炸開?」勾陳喃喃重複,妖美紅眸盯住金貔不放,從打量到猜測,再由猜測變瞭然,他彎眼笑了,毫不客氣地噗哧出聲,進而放肆取笑。
「你笑什麼?!」金貔見勾陳露出那種莞爾神情,更為光火。
「笑有個為情所困的男人,渾身發出好濃好重的酸醋味,自己那靈敏的鼻竟沒有聞到。」勾陳閃得很快,大退數步,避開金貔可能一拳飛來的痛毆,他飛高高,語調涼涼:「你那叫嫉妒,人類稱它為『吃醋』,你不懂『醋』是什麼,人類用它入菜調味,滋味極酸,正適合拿它比擬一個人的愛受到他人介入時所會產生的心路歷程。」
「嫉妒……?」金貔皺眉。
「小姑娘心裡另外有人?結果她並沒有真正愛上你這只招財神獸?你被她拋棄了?所以才在喪志之際,拿你的貔貅窩洩恨?」一連數個提問,問得金貔變臉,也問出勾陳想知道的答案——光看金貔一臉窩囊,誰還會猜錯?
「我不稀罕她的愛!我不需要!我也不愛她!」
「聽聽,像個孩子賭氣在說:哼,她不愛我我也不要愛她!」勾陳故意裝出童音,調侃金貔。
「她說她愛我!」金貔反駁勾陳那句「她不愛我我也不要愛她」,雲遙在墜下之前,明白說了,她是愛他的!
「既然小姑娘表白愛你,你一副慘遭遺棄的怨夫樣所為何來?」應該是兩情相悅,雙雙對對,從此幸福美滿,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好日子。
「我不愛她。」
「你要不要照照鏡子,說出那句話的你,有怎樣的表情?」勾陳見多了在愛情裡自欺欺人的傻子,像金貔這種連「愛」是什麼都還不懂的神獸,他除了搖頭歎息仍是只能搖頭歎息。「若不愛她,她的所作所為與你何干?你該是無動於衷,她傷不了你,左右不了你,你不會因為她的一個舉動或是一句話就動怒,她對你而言連個屁都不是,少掉她的打擾,你該要很快樂呀!重新去過你一隻貔貅的歡樂日子,自個兒窩在洞裡,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再也不用擔心身旁躺了另一個人,她吃飽了嗎?睡得好嗎?冷嗎?熱嗎?愛不愛我?有多愛?愛多深?愛多久?」
得了吧!
若金貔真如他自己所言的不愛,今日他勾陳踩上他的地盤,就會見到一隻埋頭大睡的貔貅,問他人類小姑娘的下落,說不定他還會挑眉反問:誰?什麼人類小姑娘?我身邊有這種傢伙出現過嗎?
是否有將一個人放進心坎裡,從言行舉止上,可見一斑。
」……我明明就跟她說好,我要她愛我,而我不需要愛她,我想知道被愛是什麼滋味。「如此明顯的分野,沒有模糊地帶,他可以享受她付予的甜蜜,而自己毋須貢獻什麼,他確實是如此認定,雲遙更是遵守她的承諾,一心一意愛著他,到底是何時開始產生偏頗?口口聲聲說只要愛卻不給愛的他,悖逆了自己說過的話?
「愛情沒有辦法分割開來,你太有自信了。」勾陳一改戲謔神情,改站為坐,頗有打算陪老友促膝長談的味道。
「……我不知道什麼是愛,更不懂怎麼愛人,可為什麼……為什麼不由自主想牽她的手,想抱她,想擁有她,想做些會教她開懷大笑的事?去咬財時,忍不住開始注意她缺了什麼,她需要什麼,再為她找些蔬果回來種。她愛吃這個嗎?還是愛吃那個?被子衣裳夠不夠暖……」
開始留意,她偏愛吃的東西;開始察覺,盤中食物有哪些是她會默默挑走,撥到一角去堆積成小山;開始發現,她有哪些小動作,小動作又代表哪種心情——她噘嘴時,不是在耍任性或脾氣,而是想偷吻他;她用臉頰貼在他背後磨蹭,不是她想睡了,而是膩著他撒嬌……
開始,在意。
開始,放在心上。
開始,幻想往後有她同在的日子。
開始,擔心她壽命較他更短的煩惱。
「愛呀。」勾陳笑吐這兩字,回答金貔所有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