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不唱?你唱得不錯,我打算開始迷戀黃梅調。」他學古代輕浮男子挑起她的下巴。
「太悲傷了,這個晚上不適合。」搖搖頭,她搖開眼底的霧氣。
「我就說古典音樂好,走,我們去放白遼士的曲子來狂野一下。」他拉起她,從草地上跳起身。
「不要不要,我不喜歡白遼士。」拉回他,紀亞不讓他去破壞別人的快樂。
「不喜歡白遼士,我有貝多芬和莫札特。」他的手臂往她的膝間一勾,將她整個人抱起。
尖叫一聲,她嚷著:「我也不喜歡貝多芬……」
「我還有約翰史特勞斯、海頓、布拉姆斯。」今天,他要再耍一次「主人」威風——在她面前。
☆☆☆☆☆☆☆☆☆☆ ☆☆☆☆☆☆☆☆☆☆
再回舊時家園,朦朧感動教她心悸,好久沒踏進這塊四合院中庭,紅紅的磚塊,有她童年足跡。
近鄉情怯?世泱沒催促她,任由她在門前佇足。
「小時候,我和堂兄弟常在這裡玩捉迷藏,門後、缸裡、神桌下,到處躲。有次,我躲到曾奶奶床底下,估准大家不敢進曾奶奶房裡找人,後來我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從床底爬出來,發覺家裡大人全不見了。」
「他們去哪裡?」
「他們到竹林裡找我,以為我跑進竹林迷路了。我家後屋有一片廣大竹林,竹林裡面陰陰暗暗,傳說有鬼。」
「你相信鬼?」勾上她的肩膀,他笑問。
「有沒有鬼不知道,不過竹筍一定有的,每年春天,家里長輩全體出動,進竹林裡采竹筍,然後曬筍乾,一篩子一篩子的筍片筍條曬滿廣場和屋頂,風吹過來,空氣裡都帶著淡淡的筍香。」紀亞的陳述口氣是平淡,但表情中帶著濃濃的懷念。
「你挖過筍?」
「嗯,爸爸帶我進竹林幾次,他千叮萬囑,千萬不能一個人進竹林,一定要有大人帶領。」
「為什麼?」
「竹林有蛇,碰到青竹絲就糟了。你曉不曉得,為什麼大家不敢進曾奶奶房裡尋人?」
「曾奶奶很凶?」他猜測。
「不是,曾奶奶很老了,她常躺在搖椅裡一動不動,面對穿堂不曉得在看些什麼,姑姑嚇唬我們,說曾奶奶眼睛雖然不好,但她可以看得見我們看不見的人。」
「什麼意思?」
「她看得見故世的人,像大嬸婆、叔公還有……我媽媽。家族裡的小孩都害怕她,只有我不怕,我常窩在她身邊問:『曾奶奶,你有沒有看到我媽媽?媽媽有沒有說話?』,她總摸摸我的頭髮說:『你媽媽要你認真讀書,將來到大都市上班,功成名就。』
她還答應過我,將來到天上和親人相聚時,要幫我帶一束花給媽媽,一束我用皺紋紙裁出來的康乃馨,紅的粉的白的,我要把來不及過的母親節,全部送給媽媽。」說完,她眼眶泛紅,所有的孩子都會思念媽媽。
「曾奶奶還在嗎?」他要向她說聲謝謝,謝謝她安慰了紀亞的童年。
「曾奶奶在我國二那年去世,釘棺前,父親允許我在裡面放康乃馨,她的手握住我的花,我相信她會履行約定,然後……」
「然後?」他追問。
「然後隔年,我父親去世。親戚街坊都說我可憐,無父無母,成了真正的小孤女,但我相信,是曾奶奶替我把思念帶給母親,母親傳回訊息,希望父親和她在天上相聚,所以父親離開我,而我學會獨立。」
「你很樂觀。」
「不樂觀,難道要作繭困住自己?事情碰上就是碰上了,生氣與否都不能改變現況。」
「你碰過解決不來的事情嗎?」
「有。」就在眼前、身邊、現在進行式……
眼光黯然,她以為生命就這樣了,偏偏碰上他、碰上殷殷,沒有牽絆的自己多了掛心。
「你怎麼處理?」
「接受、相信、認命。」紀亞望他,深深地,離開他……認命變得困難。第一次,她主動,環住他的腰,把耳朵貼在他胸口處,探聽他的心律。
「我不懂。」他不懂她的悲傷,但懂得她的親密,她決定和他接近,決定和他建立關係了,開心暢意,他抱住她,享受擁有她的幸福甜蜜。
「接受它將要發生,向困難認命,相信它是必須的生命經歷。」
「希望殷殷有你的勇氣。」
「我的勇氣是被太多的挫折訓練出來的,你卻捨不得殷殷吃苦頭。我得說,我父親的成就不及你,可是教養孩子,他比你行。」
「幫我教育殷殷吧,我承認這方面我很差勁。」二度提出要求,他以為兩人關係已不同。
紀亞搖頭,她幫不上忙。
「為什麼不?」他追問。
「我要去旅行。」疼痛的次數增加了,她明白快樂短暫、分離在即。
「我陪你去。」
「你有你的工作生活。」
「我不介意放長假。」反正他的員工品德高超。
「我介意。」
「介意什麼?」
介意在最殘破不堪的生命期,被他看見。她的自尊心強,痛恨被憐憫,她寧願獨自面對,也不要他在身邊。
「進去了。」轉開話題,她拒絕回答。
走到大伯父家門前,紀亞朝裡面喊:「伯母,伯母在嗎?」
房子改建過,但仍是舊時格局,伯父、叔叔兩家人相處融洽,他們約定到老都要住在祖宅裡。
伯母曾對紀亞說,你母親是好相處又能幹的女性,要是她還在,我們三家住在一起,吃個飯,十幾口人圍桌,天天都是除夕,多熱鬧。
「哪位?」伯母走出來,見到紀亞,開心得合不攏嘴,胖手一伸,將紀亞攬進胸前。
「你可讓我們盼回來了。那麼久都不回家,打電話也沒人接,我們還以為你搬家嫁人,不理我們了。」
「對不起,我常加班,一忙起來沒日沒夜。」
「不原諒,除非你辭掉工作,搬回來長住。」嘟起嘴,她向侄女撒嬌。
「伯母……」
「你哦,不是我愛講,賺錢重要,身體親戚更重要,這位先生是……」伯母正準備嘮叨一番時看見世泱,帶笑眼神掛上熱切。
「他是我的朋友。」推推世泱,她把他推向前。
「男朋友哦,不錯不錯,看起來很有學問,這位先生怎麼稱呼?」
「我姓文,文世泱。」他點頭,微笑。
「文先生,請問你在做什麼?」
問陌生人這種問題很失禮,但紀亞從沒帶男人回家,這次回來,肯定是好事接近。紀亞自小無母,她將紀亞當女兒看待,待嫁女兒父母心,有什麼問題不能問?
「我開旅行社和飯店。」他中規中矩回答。
「文先生幾歲人?」伯母問話太明顯,紀亞好尷尬。
「伯母,不要問這個,拜託。」拉拉伯母,她低聲懇求。
「好好好,不問就不問,窮緊張什麼?你先帶文先生四處走走,回程時繞到田里,叫叔叔、伯父回家吃飯。」一面說,她把人往門外推,連連望向文世泱,丈母娘看女婿,她是越看越有趣。
「好。」紀亞聳聳肩,把世泱往外帶。
「騎腳踏車去比較快,阿昆的腳踏車停在門口。」扯起嗓門,她對兩人的背影喊。
伯母開懷,真好,總算不負她父母親托付,女人吶,有好男人陪伴才重要。
☆☆☆☆☆☆☆☆☆☆ ☆☆☆☆☆☆☆☆☆☆
春天陽光暖人,撒在初播的稻秧上、撒在剛抽新芽的綠樹梢,也撒在紀亞黑得發亮的長髮間。
車行往前,她斜坐在橫桿上,他的長手圈住她、握住腳踏車把手。紀亞的頭髮飛飄,幾次掃到他眼睛,他撥開,不覺困擾。
「伯母對你很好。」
世泱對胸前的女性說話,他戀上和她聊天的感覺,她把不愛說話的男人激出潛能。
「他們沒把我當外人。」靠在他胸前,很好,有個男人可以依靠……真的很棒。
「為什麼不常回家?」
「工作忙。」
「藉口,說實話。」他看穿她的說詞。
「我怕一回來,就再離不開。」這塊土地,有她最思念的芬芳。
「你是這塊土地的一分子。」貼著她耳際說話,接在聊天之後,他愛上同她親暱。
「我發過宏願,要衣錦還鄉。」
「你很驕傲。」
「我沒想過依靠誰,偶爾,我甚至覺得憐憫是阻礙我前進的力量。」
「女強人?」他的語調分明取笑。
「我也喜歡做菟絲花呀,向人乞求悲憐沒什麼不好。」
「反話,你才不這麼想。」他看穿她,他的觀察力敏銳得教人討厭。
「你又知道?」擠擠鼻子,他是第一個敢分析她的男性。
「你看不起依附別人生存的女性,你覺得只有自己才是擎天支柱。」他一句句道出她的心。
「你一定要把人赤裸裸分析,才顯得出你的思考有深度?」
紀亞回頭想瞪他,沒料到,他那麼高,她轉頭,眼睛只能對上他的胸膛。
他的駝色背心撞進她眼簾,撞出她的舒坦,分明該不自在,分明該忸怩不安,她習慣將親戚之外的人類劃分界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