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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惜之

  「我從沒見過媽媽,卻覺得她在我身邊。每次我有心事,爸爸就騎摩托車,載我到苗圃,買一棵天堂鳥種在院子裡。爸爸說,我可以對著天堂鳥向媽媽傾訴秘密,等花凋萎後,它會化身成真正的小鳥飛到天堂,把我的心事告訴媽媽。」那是她童年深信不疑的故事。

  年紀漸大,她知道凋敝的天堂鳥只會化成護花春泥,無法展翅迎向天堂,但她仍在心事重重的夜裡,到花店買一盆天堂鳥,對著它傾訴傷心。

  「他很愛你。」

  「對。爸常說:『將來你要找個和我一樣愛你的好男人,照顧他,並讓他照顧你。』我問:『我怎麼知道,他愛我有沒有像你愛我那麼多?』他說:『如果死亡也不能離間你們的愛情,那麼他的愛一定和我一樣多。』

  多殘忍,用死亡測試男人的愛情,誰禁得起這樣的試煉?不過,我父親禁得起,不管天上人間,他愛我母親,沒改變。」

  擁她入懷,親親她的發間,世泱不曉得自己能否受得起死亡測驗,但他相信,這個女人值得,值得任何殘忍的測試方法。

  「你爸爸從不凶你?」

  「我印象中沒有,但嬸嬸說有,她說我四歲時和堂哥跑到後山玩,我掉進池塘裡,堂哥跳進去把我救上來,我滿頭水草,全身濕透,狼狽地和堂哥牽手走回家。

  爸看見我,狠狠打我一頓屁股,教訓我不能到水邊玩,後來才知道,那個水潭幾乎每隔幾年就有小孩淹死。」

  「要是殷殷敢跌進水潭裡,我也會痛打她一頓。」

  「我賭你不會,你會叫工人把方圓五百里的水潭統統填起來。」紀亞笑說。

  「這不失為一個好方法。」他也跟著笑開。

  她開心、他暢懷,她展開眉頭,迎入他的笑容,他拋棄寂寞,把她的笑聲刻進心版中,他們的愛情滋生,在夜風裡,在星辰滿佈的天空下。

  第五章

  「媽媽,快點。」殷殷坐在馴馬師身前,策動雪球,向前奔馳。

  「我不行。」紀亞抓住馬鬃,打死不放手,明明曉得世泱的御馬術很高段,她還是連連喊叫。「停下來、停下來,我快暈車了。」上顛下顛,她又叫又笑,嗓子喊出半啞。

  「放心,你沒搭車,暈不了車。」世泱在她身後說。

  迎風面,盪開他的聲音。

  「你說什麼?」她大聲問。

  「你沒坐車,不、會、暈、車。」

  他趴下身,湊在她耳邊答,暖暖氣息噴上,噴出她滿頰緋紅,他的長手臂像披風,將她包裹。

  「我會暈馬。」她難掩赧顏。

  暈馬?新鮮詞彙,世泱拉過韁繩,放緩速度,任馬自由行。

  慢慢地,她鬆開手,緩緩地,她挺直腰背,靠到他身前,他環住她的腰,一樣包裹起她的安全。

  「騎馬真刺激。」滿足喟歎,她見識了另一種生活,那是全然的貴族、全然的神仙日子。

  「還可以更刺激一些,只可惜你會暈馬。」他取笑她。

  聽見她的歎息,看見她眼簾上的笑意,多容易滿足的女人,一朵花、一枝草、一趟馬上奔馳,都能教她雀躍不已,他不理解,同樣基因怎造就出截然不同的個性?

  「我會慢慢適應。」她對自己有信心。

  「你沒騎過馬?」

  「有啊!」她笑笑,把拂在頰邊的散發攏到耳後。

  「有還那麼害怕?」

  「我玩過騎馬打仗。」都是「馬」,了吧?

  玩他?世泱彈指敲上她的後腦勺。

  「家庭暴力。」

  摀住後腦勺,她的笑映入他瞳仁,她的笑和巧菱一樣燦爛卻少了美艷,她不太懂得誘惑男人,卻成功誘惑他的心。

  「你不像女人。」

  「我本來就不像女人,對男生和女生的分野,是到國中後,我才有了粗淺認知。」

  「往下說。」

  他喜歡聽她細說從前,喜歡看她聊起父親時,那種崇拜敬愛的眼神,他知道,有一天,他的殷殷對人說起父親,也會使用這樣的眼神。

  「知道自己和男生不同,我對父親發了頓脾氣。」說到這裡,她忍不住笑彎腰。

  「關你父親什麼事?」

  他不苟同,放開韁繩,臉靠上她的臉,她軟軟的身子貼入他胸前,他享受起她髮梢上淡淡的薰衣草香。

  「我很野,上山下海、耕田拔果,不管到哪裡,都跟著父親。我的玩伴是堂兄弟、是男同學,不是堂姊妹或班上女生。我玩紙牌、打陀螺、騎馬打仗,都是粗野遊戲。

  堂姊妹們幫嬸嬸曬蘿蔔乾的時候,我扛著鋤頭和爸爸進竹林;她們過年穿新衣新鞋、提燈籠時,我不畏寒冬,捲起褲管和堂哥到溪邊撈蛤蜊。」

  「不錯的童年。」再縮縮手臂,他愛上兩人的零距離。

  「我曬得像非洲黑人,老師問我是不是原住民,嬸嬸還買來旁氏冷霜給我敷臉。」給十歲小女生敷臉,這種事只有嬸嬸做得出來。

  「你現在白得近乎透明。」

  「女大十八變囉,我發育得慢,國二第一次月經來潮,我慌了手腳,哭喊著快死掉,爸被我嚇壞,背起我,就要帶我去看醫生,幸好讓伯母攔下來。聽說,大伯母教我如何處理月事時,爸爸在門外來來來回回,緊張得不得了。」

  「突然發現,吾家有女初長成,他肯定要慌手腳。將來,我碰到這種狀況時,恐怕不會比你父親做得更好。」他歎氣,標準的杞人憂天。

  「你會,我對你有信心。」

  縮在他懷裡,別有一番安心滋味,她眷戀他的懷抱,眷戀上冷漠男人。

  「再說吧,我想聽。」

  「伯母告訴爸爸該注意的事項,那天爸爸熬一鍋可怕的東西逼我吞進去,還不准我和堂哥到溪邊抓魚。我氣壞了,撲到爸爸懷裡猛捶他,罵他把我生錯,我是男生偏偏把我生成女人。」

  「無理取鬧。」他笑開,在她身邊,俯拾皆是快樂。

  「我是啊!」她承認無理取鬧。「我賭氣不吃飯,爸爸把飯端到房間,我餓死了,看到滷肉口水直流,還是不肯低頭。」

  「餓自己一夜?笨蛋,用身體和父母親對抗,不孝到極點。」口氣不悅,他為童年的她餓自己,生氣。

  「錯,才沒餓整夜。爸賄賂我,說把飯吃完,就帶我去夜市逛,他答應給我撈魚、打彈珠,還有……」語頓,紀亞吸吸鼻子,繼續說:「我似乎一直在對我父親勒索。」

  「心甘情願。」他說。

  「什麼?」她沒聽清楚。

  「父親被女兒勒索,都是心甘情願。」下巴靠上她頭頂,他抱她像抱洋娃娃。

  「我考一百分,就要爸爸帶我去兒童樂園;我幫他捶背,就要他當馬讓我騎三圈;我用眼淚勒索他,要他帶我去天堂見媽媽,他沒辦法,只好替我種下一畦天堂鳥園。

  我很壞,壞到不行,他卻老認定我是媽媽給他的天使寶貝。他說他的人生因為我而有意義,哪知道,我的人生意義都是他給的。」話到後頭,紀亞哽塞。

  停馬,世泱把紀亞從馬背上抱下來,擁她入懷,他接納她的傷心,和她父親一般——心甘情願。

  「父親生病,他不讓我知道,在最後三個月裡,他忙著教會我,死亡是人生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他要我用豁然態度面對親人離去,告訴我,有一天,他將先我進入天堂,他會和媽媽佈置一座向日葵花園,為我架上鞦韆,耐心等待我完成人生每一個過程。最後,才能上天堂和他們相聚。」

  這天將至,可是不捨得啊,她捨不下眼前男子,捨不下殷殷,這對父女牽絆了她。

  「他教導你不畏懼死亡。」捧起她的臉,審視她的鼻眼,心疼……

  「對,我深受其利。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讓自己陷入恐懼的幻想裡,讓自己在最後光陰中,害怕、憎恨自己。

  世泱,答應我,當個好父親,給殷殷一把鋤頭,別送她一座結實纍纍的黃金果園。總有一天,你會先離去,她必須單獨面對自己。」

  「我答應。」勾起小指,他和她打勾勾,約定。

  「爸爸、媽媽,我回來了。」馬匹奔向他們,馴馬師下馬,把殷殷抱下。

  她跑向母親,紀亞捧起她的臉,替她整整亂髮。「你們去哪裡?」

  「媽媽,我摘了這個。」她打開雙手,兩顆翠綠色果實躺在她掌心。

  「這是什麼?」世泱問。

  「這是未成熟的小木瓜。」紀亞替殷殷回答。

  「可以吃嗎?」世泱問,他不是鄉下人,對大自然認識不深。

  「可以,把皮削開,剖半、取出種子、切細條,用鹽巴抓一抓,除去澀味,再用糖醋醃漬起來,酸酸甜甜,好吃到不行。」

  「媽媽教我做好不好?」殷殷問。

  「沒問題。」

  「媽媽,老師教我……」殷殷有一大堆想說的話,紀亞安靜傾聽。

  世泱把馬交給馴馬師,一手抱起殷殷,一手勾住「妻子」,往家的方向走,這是親子光陰,專家很提倡的教育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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