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兒一望銅鏡裡的倒影,只見上頭映著小梅欲言又止的面容。
「放心啦,我沒洩氣。」青兒說的是實話。這十天經驗讓她清楚明白——自己並不適合待在這雕樑畫棟、金碧輝煌的宮殿。嫁給那個叫什麼狼王的傢伙,日子或許會比留在這兒更舒服一些。
聽其它女官說,這個狼王住的是帳篷,走的是泥地,習性蠻得不得了!這些事對那些女官們而言是難以想像的惡夢,在她,卻是稀鬆平常——
在木兮山上,她就常呼朋引伴,幾個人拉一拉就鑽進森林打獵野炊。她心想,狼王過的日子再壞,也壞不過那些日子。
她天真地以為,既然是茹毛飲血的野人,得注意的規矩,肯定不會像宮裡這麼多——她野心不大,只求平日得注意的規矩能少一點。
真的,她恨死這些捏針刺繡、撥弄琴弦的生活了!
現在只有一個難題——她低頭一撥腰帶上的墜飾,自己得跟一個完全沒見過面的男人做「那件事」。
那事兒教席女官已經源源本本教過她了,她也從開頭的難以接受、覺得噁心,慢慢產生一種「也不過是如此」的習以為常,畢竟看慣了嘛!
只是她也知道,到時嫁給了狼王,自己能否繼續「習以為常」,還真是一點把握也沒有。
不過兵來將擋——她望著銅鏡裡的小梅一笑,不管怎麼說,也比繼續待在宮裡「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強!
「好了、好了。」小梅將最後一根珠簪簪好,後退一步瞧了瞧,滿意地攙扶青兒。「公主,您不要嫌奴婢煩,奴婢說的話,請您一定、千萬要放在心上。等會兒見了太后,您聲音一定不能太大,喝茶的時候,舉止也要溫緩一點,不要一口氣就喝了大半杯——」
聽著小梅的提醒,跟在她身後的青兒猛翻白眼。老天爺——青兒一歎,這樣的日子,自己還要熬多久啊!
那一個叫什麼狼王的,怎麼不趕緊把她娶了回去啊?!
第1章(2)
一個月後——
吉日清早,高髻盛妝,儀態肅穆的永德公主——青兒,在百官夾道相送的行列中,踏出巍峨宮門。底下百姓看見青兒樣貌,「永德公主」長得不怎麼樣的耳語,一下流傳開來。不過走在行列前頭的青兒,倒是半點也沒聽見。
她興奮地想著,只要再撐一會兒,等登上前頭等著她的金頂繡鳳彩輿,就可以把這些勞什子全部丟掉了!
荒山野地——我來也!
渾不知她心情的女官們,正在行列中,為著她茫茫前程擦著眼淚。因怕嚇壞青兒,所以沒人敢在她面前多提狼王的事跡。據稱,塞外狼族個個力大無窮,驃猛凶悍;尤其是首領狼王,打起仗來,有如鬼神降臨,銳不可當——其中教人聞之一驚的,還有狼王性格殘忍凶暴,荒淫無度等等言說。
女官們一想起青兒瘦削的身形,再想像狼王粗魯可怖的模樣,活脫脫是羊入虎口,教她們怎忍得住潸然的眼淚?
青兒這頭,一登上金頂的四方彩輿,立刻把牡丹繡鞋脫下,癱坐在軟座上。
真是累死人了!
用來當作花轎的板輿頗為寬敞,就算青兒在裡邊把腳伸直了,也還構不著門上的綢簾。
她雙手扶住頭上的金鳳頭冠,要不是同坐在板輿裡的小梅拉住她,她早動手摘下了。
「很重嘛!」她嘟嘴嚷。
「再重您也得戴著。」小梅說。「您不想想,從王城到狼都,多少人盯著這彩輿?萬一被人發現您一進車裡就把鞋子、鳳冠全部脫了——」
「好好好……我不脫,我戴著,你就不要再念了,我耳朵都痛死了。」青兒雙手合十求饒。
「公主若不愛聽奴婢叨念,就請您早早把這些事情全部都記好。」小梅這話說過多少回了,青兒卻還是屢屢再犯。
「我有記啊,就是不習慣。」青兒嘟嚷。「尤其這些珠翠金簪,根本就是活受罪,真不懂你們怎麼有辦法老把它們頂在頭上?」
小梅本想說習慣就好,但一想到青兒進宮不過一個多月,自然比不過她們這些從小被選進宮裡訓練的資深女官。
「您就忍忍吧。」小梅彎下腰,幫青兒把繡鞋套上。「好在狼都離王城不遠,七、八天路程就到了。」
青兒歪頭想了一下。「據說漢王的宮殿比狼都更遠?」
「是啊,」小梅點頭。「奴婢聽其它女官說,單單到長安,就得花上一個半月時間。」
想到嫁給漢人皇帝的永陽公主得頂著這重死人的頭冠,坐在車裡一個半月,青兒便不寒而慄。
還好、還好。她撫著心窩。好在她嫁的是狼王,不是漢王。要是後者,她想,說不定還沒出宮,自己已先上吊自盡了。
她這想法要是被其它人知道,鐵定會被笑傻。
蘭若國歷代和親公主裡邊,也獨獨她蘭青兒,會覺得嫁狼王是件額手稱慶的好事。
七天日子,不快不慢地溜去。巨龍般綿長的和親隊伍每每經過城鎮,便可看見蘭若百姓夾道歡迎,指指點點其中花團錦簇的彩輿,渴望一見公主的芳容。
只可惜繡著金線的赭紅錦簾,始終長長垂落,動也不動。
一過蘭若與狼族邊界,立刻看見一名蓄著黑胡,目光炯炯,帶著一股陰鬱的桀驁不馴之氣的高大男子,領著一列高舉狼旗,氣宇軒昂的騎兵隊,前來迎接新娘。
在板輿裡打著瞌睡的青兒猛地被小梅搖醒。
青兒張嘴打了個呵欠,立刻被小梅掩上。
「小聲點。」
「什麼——」青兒滿臉錯愕。
小梅努嘴。「狼王已經到了。」
剛聽見騷動,小梅忍不住微掀簾看了一眼,馬上被外邊那個高大剽悍的身影嚇壞了。蘭若國男人身形和漢人相仿,多半是些身材細長胸膛不寬的溫文男子,可外邊那人,該怎麼說?那真是個人嗎?
一想到那雙精光四射的眸子,小梅捂著怦怦亂跳的心窩,擔心自己偷看的舉動,已經被狼王發現。
要是因此讓狼王覺得她們蘭若國的女官都像她一樣無禮,可真是丟臉丟到狼族人面前去了!
「狼王?」青兒一聽,哪還有辦法待著不偷看。
「不行!公主,您不能掀簾!」小梅忙抓住青兒雙手。
「為什麼?」青兒嘟嘴。外邊聽起來好熱鬧啊,又是人聲又是馬嘶的,她好奇死了。
「於禮不合。」小梅絕口不提自己偷看過的事,她知道青兒肯定會有樣學樣。
二來小梅也怕,青兒看見之後,會反悔說她不嫁了——出宮前,太后特別喚小梅到寧壽宮,千叮萬囑,要小梅無論如何、一定要把青兒送交到狼王手中,不許出半點差錯。
彩輿外邊的狼王跨下馬來。
長年生活在塞外,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習慣,早深植在狼王厲無垠體內。方才彩輿上的綢簾一動,他便看見了,他很清楚自己正是轎裡人窺看的目標。
只是他不確定,裡邊人看過之後,是否還會心甘情願嫁給他為後。
高大悍猛的他雖然是自個兒狼族人眼中的英雄,但他也清楚,自己外貌很難被蘭若人接受——只因他實在長得太高、太壯、也太凶!他挲了挲蓄來隔擋風沙的鬍髭,心想是不是該照侍衛長殷明的提議,把它剃個乾淨?
他走到彩輿前,望著不再有動靜的綢簾說話。「我是狼王厲無垠,前來迎接蘭若國永德公主。」
厲無垠聲音渾厚低沉,有如遠山雷鳴,或許嚇著了一干護衛,但對青兒來說,感覺卻是熟悉。
記得同住在木兮山上的獵戶古大叔,說話也是這樣轟轟隆隆的!
狼王長什麼模樣啊?
轎裡的她偷看小梅一眼,心想該找什麼法子瞞過小梅耳目?
小梅指了指外邊,要她答上一句。
她清了清喉嚨,說出已經被教過千百萬次的答詞——「永德謝謝狼王親自過來迎接。」
小梅滿意一笑,正覺得最棘手的部分已過了一半,青兒卻突然有了動作。
她趁小梅不注意,撩起了窗簾一角。
「公主!」小梅驚喚,忙伸手阻擋。
可是來不及了,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不管是轎裡的青兒還是轎外的厲無垠,都已經看見對方了。
映入青兒眼簾的,是一張蓄滿濃胡、鼻樑高挺的面容,銜在濃眉下的那雙黑眸,銳利如刀。
為了迎接新娘,厲無垠特別換穿上簇新的戰袍,玄鐵般黝黑的鎧甲更顯得他氣勢凌人,往那兒一站,渾像能隻手遮天的英武鬼神。
青兒按傳聞想像過他無數次,可一見之後,才知道傳聞全說錯了。
狼王看起來一點都不猥瑣野蠻啊,反而英氣十足,活像是從詩歌裡邊走出來的英雄豪傑!
厲無垠這頭,則是看見一雙靈巧生動、笑意盈盈的水眸,銜在一張可能還不及他手掌大的小臉蛋上。
狼族女子多半和他一般,長得濃眉深目、輪廓分明。活到二十五歲,厲無垠是第二次見到蘭若國女人——頭一個,是照顧過他的雲阿媽,也就是厲無垠阿爹的第五個妻子,同樣來自蘭若國的公主,名喚雲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