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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決明

  佩佩驚恐抬起頭,痛得淚花打轉的眸中,望見老總管繃著憤怒的蒼老臉龐,那一巴掌正是來自於他,老總管怒不可遏的炙焰固然駭人,站在老總管身後,面若冰霜的赫連瑤華,教她更是渾身泛起哆嗦寒顫──

  赫連瑤華挺直佇立在濃密樹蔭下,層層迭迭的搖曳葉影籠罩他英挺容貌,帶來幾絲陰霾,黑如墨石的雙瞳透露出森冷無情的淡漠,削瘦臉龐泛有淺淺的暗青色澤,是屋裡日夜不曾停止焚燒的防腐毒香所帶來的後遺,加上他每天抱著白綺繡一塊兒浸泡藥浴,毒性在他體內恣意流竄,使得原本端正的五官看來倒有數分猙獰及病態。

  他瞇眸,不發一語,居高臨下睥睨她,佩佩嚇得直發抖。

  她死定了……這一次誰都救不了她……特別是在白綺繡祭日的今天,赫連瑤華心情最糟的今日……她那番不經大腦而吐出的隨興話語竟然被赫連瑤華全盤聽見──

  「少爺饒命……少爺請饒命……我、我、我……」佩佩雙膝發軟,根本無法從地上起身,只能連忙伏跪,不住磕頭,汗水與淚水早已爬滿雙腮。

  「我不要再看見她。」赫連瑤華冷冷留下一句,頭也不回邁步而去,僅餘一身熏裊的藥毒味飄散。

  直至赫連瑤華走遠,老總管怒氣未消,數落失言的佩佩:「算你今天好狗運!要不是少爺趕著去嚴家當鋪,又豈會如此輕饒你?!府裡不能再留你,你收拾包袱,速速離開。其餘人也給我謹言慎行些!在赫連府裡多做事少說話!」老總管殺雞儆猴地一併教訓眾人,佩佩的下場,讓大家引以為戒。

  幾名小婢匆匆伸手攙扶佩佩起身,佩佩啜泣不已。婢女差事不保,至少小命保住了,她剛才真的認為自己會被赫連瑤華給處以私刑,拖到後園去亂棍打死……

  畢竟他那句「我不要再看見她」,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解釋。

  她該慶幸,赫連瑤華趕去嚴家當鋪……

  換做是平時,佩佩確實生死堪慮,她批評他的那些話,他不以為意,然而她提及綺繡,語意中輕蔑的「毛骨聳然」,令他不滿。

  但今日,赫連瑤華不浪費時間在她身上,他有更重要之事待辦。

  昨天夜裡,歐陽妅意產下第二胎,他清晨由西京趕回來,乍聞此一消息,連梳洗更衣都免了,先回房見了綺繡,便急忙要去嚴家當鋪,焦急的模樣彷彿當爹之人是他一般。

  歐陽妅意與他非親非故,兩人之間的相識更是建立在對彼此印象超差的恩怨上,歐陽妅意更險些喪命於他之手,她生孩子,與他何干?至少,恨不得插翅飛奔到嚴家當鋪的躁急心境,不該出現在他身上。

  偏偏不對盤的兩人,這些年來,越來越熟稔,從她懷孕之前的調養身體、日常生活中的藥膳滋補、到她生完頭一胎女兒的月子進補,全由他派人一手包辨,伺候她比伺候爹親更加盡孝,理由無他,仍是為了他的愛妻綺繡。

  他無所不用其極,一心想救回白綺繡,為她,他什麼都願意去做,當他得知世上存在著古老神秘的「蠱族」,以及蠱族人奉為聖物,寄宿於他們體內的珍稀靈蠱「金絲蠱」,他振奮得近乎快要發狂!他要得到它!無論花費多少銀兩,他都要得到它!

  得到能在宿主體內,吐絲治癒所有傷勢的不可思議靈蠱!

  他查到蠱族最後一滴血脈仍未滅盡,它在一個名叫「古初歲」的藥人體內,他欣喜若狂,用了手段,撒了重金,終於從擁有藥人的軍醫手中買下古初歲。

  他要剖開古初歲的胸膛,取出金絲蠱,將它放進綺繡體內,讓它治癒綺繡……它能為藥人做到的,定也能為綺繡做到。因它之故,藥人飲下千萬種毒,五臟六腑全浸在毒血裡,這樣竟然都能活下來,綺繡不過是區區一杯鴆毒,又豈會難倒金絲蠱?

  他不在乎為綺繡而殺人,他很自私,只顧及自身的喜樂幸福,古初歲對他而言就只是一個輔助綺繡復活的「東西」,古初歲死活,從一開始就不在他的思考範圍之中。

  但是,歐陽妅意在意,她在意古初歲的生死,在意到獨闖赫連府邸想救他出去。

  失去綺繡的他,嫉恨歐陽妅意與古初歲,嫉恨他們兩人活著相擁,嫉恨他們牽挽彼此的手,牢牢不放,他嫉恨他們擁有他喪失的一切!

  他打散了那對鴛鴦,用自己握住匕首的手,劃斷歐陽妅意的頸脈。

  那並不是一件很愉快的回憶。

  古初歲緊抱歐陽妅意失聲痛哭的模樣,似曾相識,曾經有個男人,也哭得這般撕心裂肺、這般無所適從,只因他失去了摯愛……

  赫連瑤華坐在馬車車廂內,輕輕搖首,甩去早已是數年前的往事。再回顧並無意義,歐陽妅意沒死──他的那一刀,劃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她竟也是擁有金絲蠱的蠱族人──古初歲亦活得很好,誰都沒想到,這些年間,他會與這對夫妻的關係如此密切,甚至有求於他們,所幸古初歲與歐陽妅意皆是怪人,面對不曾善待他們的他,仍能以德報怨,並未為難他,還同意達成他的心願……

  只是那個心願,至今仍是遙遠無期的美夢,遲遲未能成真。

  夢境像霧裡迷花,好似近在伸手可及之處,卻遠得無法碰觸,他追逐著那朵香花,渴望將花兒掬進掌心,那遙遠、遙遠的花……

  綺繡。

  第1章(2)

  ☆☆☆☆☆☆☆☆☆☆  ☆☆☆☆☆☆☆☆☆☆

  馬車緩緩停駛下來,嚴家當鋪的大幌子映入眼簾,赫連瑤華不待馬伕為他開門,逕自下車,步履焦急可見一斑。

  他來當鋪如入自家庭園,嚴家雖沒有誰特別出面招呼他,卻也不會有人阻攔他,他對嚴家宅子瞭如指掌,毋需任何人來帶路,他穿過當鋪正廳,步過跨湖長橋,直抵嚴家主邸。

  「唷,我以為你昨天夜裡就會衝過來了呢。」嚴府當家嚴盡歡姿態慵懶,窩在大廳長榻間,坐沒坐姿,捧著一碗粥喝,見赫連瑤華來,一對濃淡適宜的蛾眉趣味地挑揚。不能怪她嘴壞,而是妅意生頭一胎時,守在房門外的,除了始作俑者,弄大歐陽妅意肚子的古初歲外,另一個便是赫連瑤華,那副緊張兮兮的模樣,害產婆弄不懂誰才是孩子親爹,胡亂恭喜一通。這回妅意生第二胎,赫連瑤華拖到今早才來,真是出乎眾人意料。

  正值嚴家當鋪的早膳時間,桌上一鍋鱘鰉魚粥已經吃掉泰半,鱘鰉魚這等稀罕魚種,正是拜赫連瑤華之賜才能入手,本來送十條給歐陽妅意進補用,不過全鋪裡人都分到一杯羹,歐陽妅意吃什麼,大家就能吃什麼,鱘鰉魚吃掉四條還剩六條,養在嚴家大池裡,繁衍更多更多小小鱘鰉魚。

  感謝無限量提供高檔食材及一名免費食醫給嚴家當鋪的凱子爺,赫連瑤華。

  「我今早才趕回南城。」赫連瑤華淡淡一句,解釋了他的遲來。「是男是女?」他問的是第二胎孩子性別。

  「男的。」嚴家越來越陽盛陰衰了。

  赫連瑤華無意與嚴家任何人深談,腳步頓也不頓,前往古初歲與歐陽妅意的園捨,才進到小廳,便見古初歲抱著初生兒子,用他獨特的瘖啞破嗓,輕哄要嬰娃別哭鬧,讓辛苦產下他的娘親可以好好休憩。

  見赫連瑤華到來,古初歲不意外,給予他一記苦笑,繼續與懷裡娃兒奮戰。

  「都已經是一個孩子的爹,還會被嬰兒給搞得手忙腳亂?」赫連瑤華嘲弄道。

  「每個孩子個性不一樣,他姊姊可沒有他這般愛哭。」古初歲將軟綿綿嬰娃交予伸出雙手的赫連瑤華,娃兒一點都不給爹親面子,在爹親懷裡嚶嚀不斷的小東西,一到赫連瑤華手中,立刻止住哭鬧,像塊快化掉的糖飴,偎在赫連瑤華胸口,吸吮自個兒白軟拇指,嘖嘖有聲。

  這小子……

  古初歲失笑,沒忘記請赫連瑤華坐,為他斟茶,凝眸盯向赫連瑤華一臉泛青的難看臉色──並非指赫連瑤華面不慈目不善,相反的,赫連瑤華低首,逗弄小娃兒的模樣,擁有微乎其微的淺淺溫柔,鑲嵌在向來冷漠俊美的五官間,柔化掉所有在官場中堆砌出來的勢利及官威,只是他皮膚透出的顏色很明顯是毒發症狀,比他上回見到他時嚴重許多。

  「這次也有金絲蠱卵嗎?」赫連瑤華注視娃兒掄緊的小拳兒,問道。

  不是每一位蠱族人都有機會在出世時一併帶來金絲蠱卵,所以金絲蠱卵被視為聖靈對孩子的珍貴庇護,是孩子的福分。

  「有,還握在他手裡,我們沒有去取,等著你來。」古初歲趁赫連瑤華不注意時,在倒給他的溫茶裡探入食指,輕輕攪拌幾回,再不著痕跡收回,若無其事與他閒談:「這回的蠱卵,你仍是同之前一樣,要讓尊夫人吞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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