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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決明

  楔子

  「人死不能復生,少爺您別這樣……」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赫連瑤華發指眥裂,模樣猙獰駭人,黑髮凌亂,整夜未合的眸,滿佈鮮紅血絲,他嘶聲吼著,嗓粗喑沙啞,手背上青筋突起,雙手死命護住膀間裡不盈一握的纖細秀肩,力道之大,卻換不來纖肩主人的嚶嚀喊疼,他情願她哭著說他弄疼她了!情願她抿唇蹙眉要他放開她!情願她在他懷裡掙扎抵抗……也不要她如同此刻,以教人絕望的靜寂和溫馴,冷冰冰依偎在他胸口,死去。

  「您、您要節哀順變呀……少夫人她已經……已經去了……」不忍見主子近乎瘋狂、失去理智,在赫連家奉事已近五十載的老總管,強壓下被主子陰狠無情瞪視的惶恐,道出顯而易見的殘酷事實。

  「滾出去!全都給我滾出去!誰敢再囉嗦半個字,我就殺了誰!滾──」赫連瑤華宛若負傷野獸,誰近身就要撲咬誰一般的癲狂,他將懷中人兒拽得更緊,嵌進心窩處,生怕任何人來帶走她,拒絕去感受熨貼在那兒的臉頰早已失去溫度和血色,沒了鼻息──

  無人敢再多嘴半句,同情與懼怕的目光同時落向赫連瑤華背影,他們深知這個男人有多愛他的妻子,儷影相伴的恩恩愛愛,在宅邸四處時時可見,少夫人最愛的柳湖畔,有他抖開厚裘,輕輕披在她肩上的柔情似水;特地為愛妻植滿白梅的清寧庭園,梅瓣與飄雪繽紛墜落,夫婦倆手執紙傘,漫步其間……

  他們同情於赫連瑤華的痛失摯愛,更懼怕於赫連瑤華的痛失摯愛。

  他愛她。

  他只愛她。

  其餘人事物都別妄想得到他的溫柔和包容。

  赫連瑤華並非善類,他行事陰狠無情,官途之上,剔除阻擋在面前的礙事東西總是快狠準,不曾心軟、沒有慈悲,誰與他作對,他便除去誰;誰與他站在敵對一方,他便收拾誰,他從來就不是個清廉愛民的好官,唾手可得的錢財擺於眼前,勾勾手指,便有人爭先恐後奉上金銀珠寶來打通商路,他收賄,收得心安理得,他貪污,貪得毫無節制,他這種人,官場間的應對進退做得漂亮,他曾是國舅爺的心腹,暗地裡為國舅爺整肅異己,許多見不得人之事,國舅爺全仰仗赫連瑤華去處置,這也是為何赫連瑤華官途一路順遂,即便是個貪官,卻未因而失勢。

  這樣的赫連瑤華,獨鍾於愛妻白綺繡。

  他疼愛她,視她如精緻易碎的薄透瓷娃,捧在手心,傾盡心力給她最美好的一切,只消能換她一笑,他可以為她尋遍最柔軟精黹的綾羅綢緞來裁製衣裳;他可以為哄她多吃幾口飯菜,耗費百兩千金,找來罕見食材,並聘任數十位名廚烹煮各式菜餚,外人眼中所見的劣官吏,也能擁有這般細膩體貼的深濃情意。

  但,白綺繡死了。

  他的愛,死了。

  唯一的溫柔和包容……死了。

  失去了僅存的一方柔情,赫連瑤華會變成怎樣的人?

  眾人怕得不敢再想下去──

  「綺繡……你起來……綺繡、綺繡、綺繡、綺繡……」

  赫連瑤華輕拍懷裡人兒的冰冷臉頰,不敢太使勁,想喚醒她,要她別貪睡,別惡作劇地嚇唬他……

  「快睜開眼睛看我……綺繡、綺繡……」

  第1章(1)

  今天府邸內的氛圍,既沉,又靜。

  除了風兒拂撩過樹梢所激起的沙沙聲響外,偌大官宅之中,不聞嘻笑怒罵的交談。

  辛勤於園徑裡清掃落葉的美婢們,斂起每回工作時不改嬌笑閒聊的輕浮,個個低垂螓首,扎辮烏絲軟軟熨貼胸前,粉櫻色唇瓣緊抿,她們深諳,此時此刻的最佳保身方法,便是多做少說,更不可以露出欣喜笑靨……

  至少,今天不行。

  今天,是少夫人的祭日,一個悲傷至極的日子,五年前的這一日,府邸中風雲變色,赫連府失去溫婉賢良的女主人,伴隨而來的,是少爺抱緊妻子屍身的痛哭失聲,一聲一聲悲泣痛號,嘶喊妻子姓名的崩潰無助,彷彿仍迴繞耳邊,久久不散。

  一轉眼,五年過去,赫連府邸卻仍未從哀戚之間脫離,人說死者入土為安,活著的人,還有漫長日子得過下去,不能長期浸淫於失去親人的痛楚,白綺繡逝世五年,照理來說,緬懷她是在所難免,畢竟她在世時,待府裡下人極為親切和藹,不端出高高在上的主人架子,誰都喜愛她、敬重她,沒有誰會因為她的死去,而遺忘掉赫連府裡曾經擁有一位如此恬靜賢淑的清妍夫人,然而,府內低迷委靡的氣氛,五年來依舊如昔……

  依舊如昔。

  五年,足夠教永眠黃土的屍身腐朽為骨,逝者魂魄更是飄緲徘徊在未知的彼岸黃泉,與人世遙遙相隔,時間卻像在赫連府中靜止下來──是的,時間靜止,靜止在白綺繡斷氣那一天。

  雖說今日是「祭日」,府裡沒人膽敢將這兩字掛嘴邊,若讓赫連瑤華聽見,被杖打教訓是小事,有沒有命活著踏出赫連府才是大事。

  赫連瑤華不承認白綺繡死亡,既然沒死,何來祭日?

  眾人認為赫連瑤華瘋掉了,這個男人不肯接受妻子死去的現實,拒絕聽進任何勸說,若只是思想上逃避面對喪妻之痛,沉浸思念中,鎮日以酒澆愁,或許還構不上「瘋狂」之名,赫連瑤華的瘋狂在於,這五年裡,他沒有放棄過「喚醒」白綺繡,所有傳言能使死人復生的方式,他都試過。

  拜遍了仙佛、求遍了廟宇、散去了錢財,號稱法力高深的僧人、擁有特異能力的奇人、據說是某神某仙降世的活佛、天山奇果、小小一顆便叫價萬兩的活命金丹,甚至妖人,赫連瑤華皆不辭辛勞地將之尋來……

  他不讓白綺繡下葬,想盡辦法保留她生前模樣,要白綺繡復活時,肉身也能完好無缺。

  他命人為她打造長命鎖,佩戴於她胸前,白銀鎖片上刻有「金玉滿堂,長命富貴」,藉以去邪辟災,「鎖」住她的生命,不讓她被陰曹鬼差帶走。

  他點燃七層長明燈,懸掛五色續命長幡,更寫下自身八字,供於佛堂,願折己壽,延長她的。

  他在屋裡日夜點燃抗腐毒香,香息瀰漫整室,味兒甚至飄出屋外,他更要人天天熬煮藥浴,為妻子淨身,目的自然仍是護好她的身軀,不允她腐壞。

  府內僅有極少數人見過白綺繡現今模樣,據說完全不像死去之人,反倒像是美人在暖春午後,枕臥長榻的悠閒小憩,那般靜謚、安詳,彷彿只要出聲喚她,她便會睜眼醒來。

  赫連瑤華如此偏執,看在府裡下人眼中,不免唏噓。

  人死復生,根本是不可能達成的事,聰明如赫連瑤華又怎會愚蠢到堅信有辦法救回白綺繡?

  高僧無能為力,奇人鎩羽而歸,金丹仙果全是誇大其效的廢物,他們都沒能為赫連瑤華帶來希望,換來的,是一遍又一遍的失落、歎息及憤怒。

  眾人暗忖,他不過是自欺欺人,做著徒勞無功的笨事,他們期盼著他死心,希望他有朝一日能看開,厚葬愛妻,為其超度,再好好調整悲傷心緒,興許日後仍能遇見另一位教他愛慕珍惜的女子,將對白綺繡的眷戀轉移開來。

  到底還要失敗多少回,赫連瑤華才會醒悟?才會認命接受白綺繡已經離他遠去的事實?

  「這麼多年過去,少夫人從來沒有復生跡象,上回我被派去整理少爺夫人的廂房,隔著床幔往裡偷瞧,一具死屍,躺在那兒,不動不醒不能吃不能喝,真教人毛骨聳然……」沉默的婢女群中,還是有人管不住嘴兒,受不了悶重氣氛,邊揮舞著竹帚掃地,邊嘀嘀嘟嘟說道:「就算看起來像是熟睡,畢竟仍是往生五年的屍體,少爺都不害怕嗎?」伴屍同眠,聽來好膽寒。

  「佩佩……這番話千萬別胡說,讓人聽見不好……」她身旁的雙髻小婢聞言嚇得俏顏泛白,連忙阻止她說下去。在府裡,關於少夫人的一切,都是只能意會默認,不許拿出來說嘴。

  「你們不覺得嗎?屋裡擺放一具腐壞不了的屍體,不替她下葬,說什麼終有一日會活回來,少爺很癡情沒錯啦,但……他的行徑讓人害怕,而且……有點變態。」佩佩兀自說著,幾個年輕小婢倒抽涼息,誰都不敢插話附和,甚至一兩名較為伶俐的資深婢女,趕緊收拾手邊灑掃工具,明哲保身地退離開來。

  話,可以在心裡想想,絕對不能大剌剌說出口,尤其是這樣不敬之詞,落入主子耳中,豈能全身而退?

  「碎嘴的丫頭!」

  一聲怒斥,伴隨響亮摑掌,如颶風刮來,打得婢女佩佩跌坐冷硬石階上,梳綰的小髻凌亂鬆垮,小巧鈿飾散落一地,足見力道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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