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仔細了,像這樣……」老者以匕首在樹幹上示範如何操刀,「這邊的肌理是如此,所以你要這般將它劃開,附骨針上頭有個成分會和骨頭表面的元素融合,因此才會緊密黏住椎骨,這時要這樣……」他細細解說,她聽得專心一意。
墨成寧悟性頗佳,當拔到最後一根銀針時,已能夠在半盞茶工夫內完成,傷口也縮至半個指節大小。
「謝謝。」她囁嚅道,當日荀非幽幽轉醒的情境又浮上心頭。
「啊?」老者一時反應不過來,該說謝謝的不是他嗎?
墨成寧搖了搖頭,莞爾道,「沒什麼。」當日心中模糊的想法逐漸成形,也許,她不會到老都縮在閨房中當老小姐了,也許,個性軟弱的她也是有存在的價值;也許,她能有機會為天下人貢獻小小的心力……
許多原先覺得不切實際的心願,在她隱約看見自己真正想要走的道路時,漸次真實了起來。
她想學醫。
林間霧氣無聲無息聚攏,在無數枯木中形成茫茫雲海,眼見再不下山就要找不著回去的路,墨成寧自思緒裡回神,轉頭道:「爺爺,我扶您下山吧,我家就在山腳處,我請爹娘替您中的毒想想法子。」
老人忙道:「不了。說來慚愧,我今日居然栽在自製的附骨針下,這解毒方法天底下也只有我一人知。你扶我到山壁的洞窟裡,讓我穩氣調息就好。你十日後再上山來尋我,倘若老夫有倖存活,便答應你一件要求。」
見她仍是放不下心,遂道:「我要運功逼毒,期間萬萬不能有人打擾。」他頓了頓,斂容並加重了語氣:「小姑娘,你千千萬萬不可說出我的行蹤,對任何人,包括你的家人。你若帶旁人上山,我見一個殺一個,你若害怕,也就不用上來尋我了,此後咱們便各不相干。」
他話都已說到這份上,墨成寧就是百般想勸他下山,也只得由他了。
窗外風瀟瀟雨淅瀝,遠山溪流處,水煙浮岸起。
墨成寧心神不定地思索著城裡有哪個大夫願意收女子為生徒,想著若是讓大夫開藥方時取得些折扣,對方多半會允吧?
但轉念一想,說不得自己根本無法擔綱大夫這聖業。墨成寧伏案長吁。想著那些江湖女子多好,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大方不造作,依自己意念行走江湖。
半年前爹爹的一名西域朋友來訪時意味深長地說:「我昨日從李家鏢局回來,鏢局少東家有個九歲的小女娃,江湖兒女嘛,伶牙俐齒、開朗活潑,人又生得白白淨淨,很是討人喜歡。」那人說到後來,還刻意壓低音量。
「你家寧兒年齡與她相仿,氣質卻……唉呀,相差甚遠哪。墨兄,你得花時間好好『教育』一下,別讓她同鄰國滿街漢人小姐一樣,整日哭哭啼啼,軟弱又嬌氣,與廢人無異。」瑤人大多大方磊落,輕藝而重態度,男子要有大丈夫氣概,女子要有大家風範,是以墨成寧被歸類為「不中用」那一類。
墨老爺含糊應了一聲,沒有答腔,卻也沒有反駁,因素知這名西域來的好友心直口快,話往往還沒經過腦袋就先從嘴裡蹦出來,況且其中頗有幾分道理,便不好發作。不料隔牆有耳,他們的「低聲密語」一字不差地傳進正在拓印藥草的墨成寧耳裡。
她心下微惱爹爹沒有替她辯駁,真是一點也不護短的父親,但又想,自己除了沒有「哭哭啼啼」外,十成裡倒有八九分符合那人心中「漢人小姐」的特點。
那人又道:「你們不是有句話,什麼什麼易改,本性難移的?」
「江山易改。」聲音中終於有了極淡的不悅。
「對,江山易改。」那西域友人撓撓腮幫子,眼珠子一轉,道:「我瞧她這性子大抵是改不了,墨兄,你可記得八年前之約?」
「自然是記得。你當時說寧兒冰雪可愛,想先替你兒子佔個親家的位置。怎麼,擔心媳婦兒嗎?」他乾笑一聲,神情複雜地觀察老友的反應。
那人面皮微僵,略顯尷尬,總不能說他今日是專程來退婚的,說當初他只是說說玩笑話,大家笑笑就好。
墨老爺暗暗揣測他的心思。他不願死皮賴臉逼人家兒子娶自己女兒,沉默片刻,艱難道:「我還未告訴寧兒曾為她訂下婚配,當日酒足飯飽後的起哄,自然……不算數。」
墨老爺歎一口氣,難道寧兒以後當真要嫁給迂腐儒生,在夫君的背影裡藏著掖著過下半輩子?
那人如釋重負,滿面春風地朗笑道:「所見略同啊,墨兄!這婚嫁呢,本該找自己喜歡的。我兒之後要接手我的商隊,十天半月回家一次,怠慢了寧兒總是不好。」
半年前的對話,如今憶及,已不若先前那般心底發酸,相對的,她第一次發自內心感謝自己那上不了檯面的扭捏性子,讓她免於嫁與那撈什子西域男孩。
墨成寧推開窗子,讓雨絲輕輕拍在面頰上,試圖釐清如麻心緒。她想起那日也是下著這樣似有若無的雨,荀非溫潤的容色下卻帶有異常的執著,像是對自己所欲所求瞭然於胸。
一雙磨出繭的指掌繞過她,掩上窗扉。
「小心著涼。」輕柔無波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墨成寧沒有轉頭,仍是瞧著灰茫茫的雨景,輕聲道,「姑姑。」
「嗯?」墨平林取出櫥櫃裡的繡針,繼續未完成的孤鸞傲立枝頭圖。
「幾年前你曾經闖蕩江湖,對不對?」
墨平林眼皮一顫,幽幽道:「是啊,寧兒有想知道的事?」
「姑姑可識得天下第一名醫這號人物?」她細聲問道。
墨平林嘶了一聲,米粒大小的血珠冒出,令她目眶驀地有些發澀。
「姑姑?」墨成寧聞聲立時轉過頭,墨平林已捏著指頭,將手藏進袖中,並回復原本的平靜臉龐。「你……」墨成寧張嘴想說什麼,最後仍吞回滿肚子疑惑,雖然是剎那間的事,但她方才確實看到了姑姑心傷的模樣。
兩人沉默良久,雨點饒富節奏地敲擊磚瓦屋牆,聲音清晰可聞。
桌子這頭的墨平林終於打破沉默:「何止識得。他……他姓袁名長桑,外號辣手菩薩,左手殺生,右手救人。江湖人對他又敬又怕,尤其他的附骨針,可謂人人聞風喪膽。」
出神了好一會兒,她續道:「可我知道,他是真正的俠者,可以為朋友道義赴湯蹈火;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為人是極好極好的,可他的心……」是極硬極硬的,她嚥下沒說完的話,神色黯然。
墨成寧見姑姑神態這般淒惻,鼻頭一酸,走過去握住她顫抖的手。
墨平林嘴角擠出連自己都不信是微笑的弧線,乾笑道:「我這麼大一個人了,還對那麼久以前的事耿耿於懷,哈哈。寧兒,你怎麼會問起這個?」
墨成寧連忙道:「沒、沒什麼,我……我聽說天下第一名醫是一個老先生?」
墨平林奇道:「老先生?不,不是的,我們相遇時他二十有三,現在……大概二十七了。如果這幾年江湖事沒有太大變動,我想……第一名醫還是袁長桑。」
墨成寧心想,看來那袁長桑跟姑姑關係匪淺,多半就是她的心上人了。那老人,不是袁長桑的師尊,就是他的仇家。
翌日,和老人的十日之約期滿,墨成寧一早收拾些金創藥和補身的藥材,並準備了些食物,借口去照看苦瓜發芽了未,便溜上五靈山。
雨後天青的五靈山,泥味中混著青草芬芳,遍地泥濘中可見萌發草芽,乾枯丫杈也抽出枝枝新綠,上頭鳥鳴啁啾。僅僅十日,景致猶如脫胎換骨,渾然迥異。
墨成寧辰時出發,繞了大半天,卻是找不著通往林間深處的小徑,早春的日頭暖洋洋灑下,眼見已經午時,她覺得腹中飢餓,下意識摸向籃中食物,卻想到老人這十天只能吃莓果野菜果腹,便緩緩抽手。
待終於找到洞窟前的白樺樹林,日陽已略偏西,數抹金黃投射林間,與煙霧交融,於林地綴上點點光亮。翠影幽暗處,藏青大袍翻飛,清臞背影負手而立,正是那老者。
「我道你終於想明白,不敢來了。」他仍是眺望著遠方。
「……我迷路了。」她氣喘吁吁。
老人回過身,見墨成寧雙履儘是泥濘,髮絲凌亂地貼在頸間額際,雙手還提了個大竹籃,整個人渾似脫掉一缸水,心下不禁暗讚這小妮子的毅力。
「跟我來吧。」他往暫居的洞窟走去,她急忙追上,心中驚異他腿傷恢復的速度。
墨成寧左顧右盼,打量著他的「居室」。說是洞窟,不如說是一個長年遭風蝕而形成的淺穴,外側處生了堆火,余煙未盡,而裡側鋪著幾大片白樺樹皮,僅此而已。
看來老爺爺不會待太久,她有些失望。
「爺爺,我給您帶些吃的,還有一些藥品。」她將沉甸甸的竹籃遞過去,老人伸手接過,有些訝異她獨自提著這重量走這般遠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