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取出零錢包,正打算去星巴克買一杯焦糖卡布其諾時,忽地瞥見一個男人從電影院走出來。
他步履有些微凝滯,頭髮尾端似是因為靠在椅背時壓著了,正可笑地翹起,他眨眨略顯惺忪的眼,好像還沒從昏睡中清醒似的。
他怎會在這裡出現?又怎會是這副狼狽的模樣?
沈靜隱在角落,好笑地看著他。
只見他抓抓頭,兩秒後,眼睛忽地睜大,像是忽然驚醒了,眸光恢復一貫的警覺。
沈靜注視著他用那銳利的目光掃過週遭,接著,神情大異,唇邊進出一聲低低的詛咒,不悅的表情彷彿剛被人倒了八百萬的債。
他衝過走廊,在每一個轉角左顧右盼,奔出建築物,又踅回來。
他在找什麼?
沈靜迷惑,怔怔地望著他詭異的行舉。
又是一聲憤怒的低咆。
在華爾街磨練了這幾年,她以為他會變得冷酷,成為她在言情小說裡常看到的那種無血無淚、整尊像冰雕出來的男主角。
但,似乎不是這樣。
他看起來惱怒極了,她毫不懷疑此刻若有任何人膽敢不識趣地朝他搭訕,他會朝那人不分青紅皂白地暴吼一頓。
一念及此,沈靜不禁輕聲一笑,婷婷栘步。
直到多年以後,她仍弄不清究竟是怎麼樣的衝動促使她走向他,只是在這一刻,這樣的行動很自然。
她翩然落定他身後。「先生,我能請問你在找什麼嗎?」
聽聞她柔聲詢問,他果然鐵青著臉猛然旋過身來。「別煩——」急竄的怒語,在見到一張清清笑顏後,窘迫地退回。
「靜。」他吶吶地喊了一聲,目光一轉,不自覺地逃避著她澄透如水的眼眸。
「你在找人嗎?」
沉默。
他怎能承認,自己是在找她?
「要我幫你嗎?」
「不用。」他難堪地清清喉嚨。他要找的人,正亭亭玉立,站在他面前。
她看他兩秒。「沒想到你也會來這裡看電影。」
他根本沒看,進場沒十分鐘,他就睡著了,比躺在飯店那張昂貴的大床上,睡得還沉、還香。
他再次清清喉嚨,不自在地感到自己兩頰似是隱隱發著熱。
「我記得你以前不怎麼喜歡看電影的,除非是大成本製作的動作片,沒想到你對這種紀錄片也有興趣。」
不,他一點興趣也沒,純粹只是為了跟蹤她。
「真的是一部很棒的片,對吧?我看得好感動。」秀眉彎彎,明眸盈盈。
他怔愣地望著她,這才發現她眼眶還有些殘留的紅——她哭過了?為這種他十分鐘內就呼呼入睡的無聊影片而哭?
他簡直……咳,不知該如何評論。
「你覺得不好看?」她看出了他的不以為然。
「太冗長了,節奏太慢,情節很薄弱,故事性不強,導演運鏡的手法看得我頭痛。」一部不錯的片,被他嫌得一無是處。
她驚訝地揚眉。「這是紀錄片啊!既然你這麼看不慣,為什麼還要來看?」
問得好。他悶悶地想,表面卻故作若無事然。「那你倒說說看,這部片是哪裡值得感動了?」
「哪裡?」沈靜一窒。「很多啊。」
「比如說?」
「比如說影片一開始時,導演拍的那一幕日出,那是有涵義的,還有……」沈靜有條有理,一一道出這部紀錄片她覺得值得讚賞之處,當然,也剖析了幾個小缺點,但總之瑕不掩瑜。
她說一句,孟霆禹就頂一句,與她爭論、辯駁,她也不生氣,依然是不疾不徐地分析自己的看法。
到最後,孟霆禹不說話了,瞠著眼,不可思議似地瞪著她。
「怎麼?」她揚眉。「我說錯了嗎?」
「我只是沒想到……你會跟我辯論。」他啞聲低語,眼神有些恍惚。從前那個女孩,不會這樣跟他說話的,她會撒嬌,會要無賴,說不過他便嘟嘴扮鬼臉,但,不會如此冷靜地與他一來一往辯論。
「不習慣有人跟你頂嘴嗎?」她淡淡地問,唇角淺彎,隱隱勾勒著嘲諷。
他胸口一震。
她,嘲諷他?
她靜靜地凝睇他兩秒。「我要走了,再見。」輕輕一頷首,她搖過俏麗的馬尾,眼看就要離他而去。
某種東西掐住他喉嚨,他清了清,好不容易才吐出問話。
「你要去哪兒?」
她回眸。「去吃飯啊。」
「一個人?」
「不行嗎?」
他瞪她,搶到她面前,清銳的眼神咄咄逼人地擒住她。「這就是你所謂的快樂 ?」
她怔了怔。
「在咖啡店發呆一個早上,一個人壓馬路,一個人看電影,現在又一個人去吃晚飯,這就是你所謂的快樂?」
「你怎麼知道?」她驀地睜大眸。「你跟蹤我?!」
他頓時有些汗顏,但他強迫自己滿不在乎地點頭。「對,我是跟蹤你。」
「為什麼要這麼做?」她質問,眉宇凝霜。
「因為我想知道你所謂的快樂是什麼,因為我怕你只是對我說謊,因為我放心不下,所以——」
「簡單地說,你就是不相信我?」她打斷他,嗓音很輕,很柔,其中潛藏的意味卻令人不寒而慄。
孟霆禹怔住。
「你以為,我還是從前那個長不大的女孩嗎?你是不是想,因為你當年拋下我,讓我到現在都還孤伶伶地一個人,所以有必要擔負起照顧我的責任?」
她怎麼可以在帶著怨怒責問他時,表情依然如此平靜,語氣依然如此淡漠?
孟霆禹茫然,片刻失語,好不容易找回說話的聲音。
「我承認自己確實有這種想法,難道不是嗎?靜,否則為什麼你到現在都還不交男朋友?明明有那麼多人在追你!」
「我不交男朋友,是因為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快樂,你能保證,我身邊多了個男人會更快樂嗎?」
他一窒。
「如果一個男人,不能讓我更快樂的話,我沒必要接受他。我不希望男人來降低我的生活品質。」
閃過她眼眸的那一道銳光可是嘲弄?他分辨不出來。「你說男人會……降低你的生活品質?」
這種說法,他聞所未聞,從沒聽任何女人在他面前說過。她們都是急切地圍繞在他身邊,巴不得求得他的青睞啊!
「我想你不會懂的。」她冷誚地勾唇,似是看透了他內心的想法。「顯然在紐約工作的這些年,並沒教會你如何尊重一個女人,只讓你變得更大男人、更自以為是。」
他,大男人?
孟霆禹瞇起眼,在聽見她不帶感情的評論時,先是氣惱,繼而領悟。
他深深地打量面前的女人,她高傲地挺著背脊,明眸直視他,不畏不懼,不見一絲遲疑。
不,或許不是他變得大男人,而是她,變得大女人了。
第六章
「你到底想做什麼?」
「如你所看到的,吃飯。」
男人,女人,在格調典雅的餐廳裡,相對而坐,餐桌上點著一盞香精蠟燭,燭光溫馨浪漫,掩映出的兩張臉孔卻詭異地冰冷。
「為什麼要坐在我對面?」女人神情凝霜,聲嗓也凝霜。
「因為你對面的位子是空的。」男人神態寧定,語氣淡漠。「而且既然我們認識,這家餐廳又客滿,我想不到任何理由我們不能坐同一桌。」
「我不希望壞了胃口!」女人瞠圓明眸。
「是嗎?我剛好相反。」男人要笑不笑地撇撇嘴角。「我很期待你所謂的快樂晚餐,究竟有多麼美味。」
沈靜愕然無語。
這輩子她不記得自己曾對誰講話如此辛辣又冷漠,但孟霆禹卻似毫不在意,堅持與她作對。
就因為她譏諷他大男人,所以他就偏要顯示這一面給她看嗎?
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孩子氣了?
她知道他打什麼算盤,他想逼她示弱,他希望看到她像從前一樣,軟語求饒、撒嬌耍賴,他就是不肯承認她已經不是多年前那個女孩。
他不相信她能照顧自己,不相信她的單身生活過得很自在又很快樂。
他為什麼就是不能明白?
時間會改變一切,歲月會教人學會遺忘,學會長大。
沈靜搖頭,不再理會他,招手喚來侍者,點餐。
她對侍者送去一個甜美的微笑。「今天有什麼新鮮材料?」
「有白帶魚,很肥美喔。」侍者推薦。「做握壽司很棒的。」
「那就來一份白帶魚握壽司。還有烤雞肉串、蛋卷、山藥、章魚漬物……」她熟練地點餐。
「都是一人份嗎?」點完後,侍者朝她確認。
「這位先生想吃什麼,自己會點。」半嘲諷的眸光瞟向孟霆禹。
他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搶過她手上的菜單,一看,氣息凝住。
原來這是一家日本料理餐廳——他最恨吃生魚片之類的食物了,幾次嘗試想吃,最後還是不習慣。
他一時呆然,不知該從何點起。
沈靜好笑地望著對面的男人。
想也知道他現在陷入兩難的處境了,明明討厭吃日本料理,還偏要跟著她進這家餐廳,活該!
她在心裡嘲弄,好整以暇地等著他出糗。
「呃——」他努力在菜單上找尋熟食。「我看烤肉串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