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前年春闈放榜,楊修年高中一甲第三名,被點為探花。楊家是百年清貴世家,楊修年的祖父曾為帝師,父親是進士,不料英年早逝,祖父也因獨子病逝而憂傷過度,第二年跟著去了。
人丁凋零的楊家三代單傳,楊修年只有一個妹妹楊錦年,人口簡單,嫁過去沒有兄弟爭產、妯娌紛爭的麻煩,這般良人,又有功名,多少閨秀想嫁過去。
楊家是忠君派,跟宜陽大長公主和武信侯一樣只效忠皇帝,太子是儲君,楊修年毫無疑問是站在太子這邊的。靜王替太子出面作冰人,為楊修年求娶金家的閨女,因金翠娘已訂親,求的便是金梅娘或金鳳娘。
要命的是,靜王還買一送一,他從小玩到大的狐朋狗友之一,忠毅伯的庶出長孫柳震都老大不小了還娶不上妻子,靜王替他急了,索性也替他求大長公主作主。
金家的閨女可沒有多到可以隨意許人的地步,然而大長公主從深宮中出來,眼光毒辣,非到萬不得已,她不想開罪靜王,便想著,罷了,罷了,鳳丫頭是嫡女,許配給楊探花不算委屈;二丫頭是庶女,嫁入忠毅伯府也算有福了,庶女配庶孫,誰也別嫌棄誰。
兩位姑娘皆是金書良的閨女,早在兩個月前,大長公主便去信武昌說明此事,金書良得知後曾向金永禎透露過,因此金永禎心裡有數,但府裡除了他和陳氏,其他人並不知情。
如今婚事尚未定下來,若傳出去有礙姑娘閨譽,大長公主更不可能教孫女知曉。
金永禎陷入思考中,想著自家娘親托夢給妹妹的內容,楊修年心儀金梅娘,這是何時發生的事?
金梅娘果然出了麼蛾子,竟暗中情挑楊修年,這有可能嗎?祖母治家很嚴,姑娘們均循規蹈矩,如何能避人耳目與外男有私情?
「夢裡的事真能作準嗎?這幾日我左思右想,暗自琢磨。二姊平日與我同進同出,何時有機會傾心於楊探花?」鳳娘的聲音一句一句地輕落在屋裡,輕如風拂,卻奇異地帶有一種誘惑力,「後來我才想到,去年祖母壽宴,靜王帶了幾位世家子弟一起來拜壽,其中便有楊探花。祖母教我們兄妹拜見靜王,大家還在靜心湖畔的醉月亭和臨淵閣作詩比賽,男一組,女一組,男的由楊探花拔得頭籌,女的由二姊贏得才女之名。
「我自己不會作詩,林鄉侯府、程翰林府的小姐辦詩會,我沒去,二姊去了,我聽她說楊探花的妹妹楊錦年也喜歡作畫填詞,吟詩彈琴,她們相處得宛如姊妹。」
第二章 此生拒嫁負心郎(2)
金永禎俊秀的臉上露出一抹厭惡,一口氣悶在胸口。
原來是有人牽線搭橋。
金夏王朝的男女大防沒有前朝那樣嚴酷,不會不小心見一面、碰撞在一起就非君不嫁,但世家大族均自持身份,男女私相授受是醜事。既然是醜事,能壓下去便壓下去,壓不下去就要將醜事美化成天作之合。
想作官就不能不通俗務,金書良一直將金永禎帶在身邊教育,因此他不是只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獃子,他聰明好學,敏銳機警,很快便明白這事的嚴重性。
「妹妹坦誠待我,我不能不為妹妹著想。掐滅絲絲情苗並不難,妹妹這般才貌人品,楊探花勉強配得上。」難道要他眼睜睜看著妹妹許配給柳震那種貨色?
鳳娘明白這不難,要杜絕金梅娘的情意很簡單,楊修年自持清高,不太可能娶庶女為妻,必然要有個身份相符的妻子,但她為什麼要便宜他們,讓他們能在正妻背後濃情密意?得不到的永遠是最美的,一輩子珍藏於心田,時時回味,一旦逮著機會便眉目傳情,傾訴情衷,卻又謹守禮法,不致越雷池一步,多麼淒美動人的愛呀!
呸!難不成她要再一次忍受這樣的屈辱?
是的,屈辱,他們沒有明面上傷害她,卻教她飽受屈辱。
她並非心腸狠辣之人,做不來激烈的報復行徑,相反地,她樂於「以德報怨」,成全這對前世的苦命鴛鴦。
金永禎看著妹妹一雙點漆般的眸子沉靜如湖,神情比雪花還冷,不像是個十四歲的少女,不由得呆愣半晌,暗道妹妹莫不是大受到打擊了?
他回神後喚道:「鳳娘?」
鳳娘深深地望著他,「哥,這世上我最不想欺騙的人是你,因此我可以不害臊地對你說出心裡話。我討厭楊修年,非常討厭!」她略帶嘲諷地笑了一下,「身份地位高,前程遠大,乃國之棟樑,那又如何?跟我有什麼關係?一個無情的丈夫,足以教妻子心灰意冷,活得了無生趣,痛苦得如墜阿鼻地獄。」
金永禎驚道:「妹妹究竟遇到了什麼事?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鳳娘想了一下才慢慢地道:「哥,我在夢裡夢見的事,如果是在警示我呢?哥,與其最終後悔,陷入不可挽回的地步,不如成全二姊這位有緣人。」
金永禎眉頭緊蹙,定定地望著她,心裡翻江倒海般湧動。妹妹的話句句落在他心坎上,聽著那柔和的嗓音,他的心不知何故一陣酸楚。
鳳娘是他的逆鱗,他見不得她受委屈。
忽然間,有人高聲道:「二小姐來了。」
冬月親自掀起簾子,只見金梅娘拿了兩枝紅梅,從外面走進來。
她病體才略好,還需丫鬟扶著走路,就急著來看望最最親密的妹妹,真是溫柔貼心的好姊姊。
鳳娘連忙讓她坐下,冬月則接過她手中的紅梅枝。
金梅娘不忘先向金永禎行禮問好,似乎連屈膝的力氣都沒有了,整個人臉色如雪,越發顯得她脆弱如一朵琉璃花,不小心就會碰碎,讓人不得不心生愛憐。
既美麗又大方,既柔弱又堅強,清美靈秀,宛如雪中的寒梅,令人心生仰慕,不自覺便會放下心裡的防線。
「二妹快別多禮了,自家兄妹無須如此。」金永禎說得體貼,眼中卻閃現一絲厭煩與不耐。
以前他只覺得跟神采飛揚的鳳娘相比,金梅娘的處處示弱有點小家子氣,如今看來,這分明是從姨娘那裡學來的作派。
金梅娘在秋月的攙扶下坐定,以為金永禎會心疼地扶她一把,沒想到他卻沒有,不免失望。
她生平最渴望的便是將父兄的疼愛與關注全奪過來,然後嫁得比金鳳娘要好。
迅速將自己的小心思藏好,金梅娘巴掌大的小臉掛著誠摯的擔憂,「幾日不見鳳妹妹,心裡十分掛念,想著妹妹素來喜歡我院子裡的紅梅,所以我折了兩枝來……」眼尾掃到一旁的花瓶正插著新剪的紅梅,頓時詫異。
「多謝二姊關懷,本來二姊的病比我重,應該我去看你才好,只不過祖母發話,讓我們姊妹各自養著,免得互相影響,一個好了,一個又病了。」鳳娘扯了下唇角。
二姊就喜歡時不時展現自己的「愛心」,自己病得半死還心心唸唸著妹妹,妹妹病好了卻不去探望一直對她關愛有加的姊姊,這妹妹該有多無情啊!
金梅娘被堵得胸口發悶,這是怪她拖著病體來別人屋裡過病氣?不會的,鳳娘一向直性子,只是陳述祖母說的話而巳。
她想到此來的目的,抬起頭,淚眼盈盈。「鳳妹妹屋裡的紅梅是包嬤嬤送來的吧?這包嬤嬤雖不是妹妹的奶娘,卻從妹妹出生就管著妹妹屋裡的大小事,算是你的奶嬤嬤,向來把你看得比眼珠子還重要。
「妹妹看重我,將包嬤嬤和香月送給我使喚,我心裡承妹妹的情,只是……這香月倒也罷了,包嬤嬤卻每三句話就提一次妹妹的事,對妹妹的不捨之情和忠心耿耿令我動容,我心想……妹妹還是讓包嬤嬤回來吧。」
把我看得比眼珠子還重要,卻由著我去湖邊吹冷風受凍大病一場?鳳娘臉上的笑容蒙上一層陰影,越想心中越涼,過去的她真是太純善無邪了。
將一條蜀繡並蒂蓮花的帕子捏得皺皺的,鳳娘臉色不變,尚未開口,金永禎已重重將茶碗擱在几案上。
金梅娘見狀心中一跳,輕抬了眼,不忘眉目帶愁,淚光點點,輕聲喚道:「二哥哥?」
金永禎面無表情,聲音淡淡的,「三年沒見,二妹依然似水做的人兒,動不動便哭鼻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日後嫁為人妻、做人兒媳時還這樣可怎麼好?」
動不動便眼含著一泡淚,楚楚可憐的樣子或許有男人愛看,但有哪個婆婆吃這一套?不說你是喪門星就算客氣了。
金梅娘嘴角翕了翕,聲若蚊蠅鳴叫,「我只是想替包嬤嬤求情,畢竟她待鳳妹妹一片忠心,又沒犯什麼大錯,一心想回鳳妹妹身邊服侍,所以我才……」說話時,她眉宇間閃過一絲憤然。
她當然不會在那些貴女、命婦面前故作可憐,但他不是親哥哥嗎?人家楊錦年不止一次誇耀,楊修年溫柔寬厚,待親妹妹是千好萬好,捨不得她掉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