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就發生了某件事嗎?蕭若屏從阿伯轉為迷離的神色中猜想到了當年曾經有過的愛戀激情,也因此孕育出一個小生命……
「後來完工了,我很想她,更想帶她下山。」一開了口,過往記憶源源流出,阿伯又說了下去:「隔一個星期六下午,我拿了這張照片,借口送花苗,歐巴桑開門讓我進去,我不好意思問小櫻在不在,就先到花園忙,想說忙完再到廚房找她,一部大轎車開回來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董事長,然後司機跑去開車門,小櫻從車子出來,她穿一件很漂亮的櫻花色旗袍,頭髮梳得高高的很有氣質,司機叫她夫人,歐巴桑站在門口也叫她夫人,兩個小女孩在車上睡著了,哭著叫媽媽說不要下車。」
「那天太陽好毒,曬得我眼睛好痛,小櫻也看到我了。她沒有說話,就跟董事長進屋去,我全身發抖,隨便弄好花苗,手也沒洗就衝下山。」
「小櫻瞞我,我不怨,是我軟弱,不敢再面對她。我很害怕,怕萬一讓董事長知道我們的事,他要叫人打死我,我還有阿爸阿母要養,我擔不起,所以我只能逃,那天晚上我就跟老闆辭頭路,回去老家種花。」
「過了一年,我相親結婚了,阮某雖然恰北北,但伊是個好某,伊跟著我吃苦,為我車養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三十幾年的夫妻了,是沒什麼秘密啦,但有的是屬於我的秘密,我就放在這裡。」
阿伯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長長的往事說下來,他神情始終平靜,沒有抑揚頓挫,沒有情緒起伏,彷彿是在念一篇文章——或許,這篇文章早在他心裡翻攪三十多年,再也激不起任何波瀾。
「我只是不知道,原來小櫻這麼早就走了……」
阿伯望向王明瀚,眼裡隱隱泛出薄淚,兩人對望,卻是無語。
喧鬧塵世的夜空下,彼此都找到共同的答案了吧。
「阿伯你小孩也很大了,你當阿公了嗎?」蕭若屏問說。
「七個孫。五個內孫,兩個外孫。」阿伯再度露出憨厚滿足的笑容。
「哇,阿伯真好命耶,年紀大了這麼有元氣,為了幫你大漢仔的事業,還上來台北聽演講?」
「是啊,活到老,學到老,我還有在上社區大學,學吹陶笛哩。」阿伯說得開心,抬手看了表。「哎喲,我要趕客運回去了。」
「阿伯,我們有車送你去車站。」
「不用了,我會坐捷運,我認得路。」
「呃……」王明瀚想說話,卻仍是什麼都說不出口。
「你事業做得很好。」阿伯微笑點頭。「嗯,很好,這樣很好。」
目送阿伯離去,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蕭若屏覺得他的背影很像王明瀚,只是不再寂寞,而是踩著輕快穩定的腳步,穿越路口,走向他們再也看不見的遠方。
轉頭望向王明瀚,他猶怔忡,她伸出手掌,緊緊握住他的。
第9章(2)
***
他們沒去吃小火鍋,而是在街上漫遊,隨便走,隨便看,肚子餓了就進便利商店買飲料麵包,然後繼續走,繼續看,再去買飲料麵包。
路上有人有車,各自演繹自己的人生。城市裡,百萬個故事在流動。
「若屏,對不起。」他先開了口。
「幹嘛老是跟我說對不起?」她笑。
「上次也是這樣,本來要請你吃晚餐,剛好被叫回家——今天又有這件事……」
「你的事比較重要。」
「謝謝。」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應該釋懷了吧。她也鬆了一口氣。這兩個月來,他就像洗三溫暖似地,冷熱交錯泡來泡去,任是再強健的身體也受不了那不斷改變的溫度。
「你覺得呢?他是你親爸爸嗎?」
「我不知道。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阿伯應該也不知道,只有老天知道。」
雖說把兩入湊在一起驗DNA就知道真實結果,但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也沒必要再去追根究底了。
「我小時候總是看到媽媽在看花園,我以為她在等爸爸回來,但也許不是,她是在看櫻花樹,等待他的出現。」他的語氣還是有些黯然。
「你媽媽在看什麼不重要,我想,最重要的是她正在陪伴她調皮搗蛋的小兒子,不讓他玩到從樓梯摔下來還是撞到桌角吧。」
「對!」他眼睛亮了起來。
「這張名片……哎呀!」她掏出名片,看到上頭的負責人名字。「他家大漢仔姓陳耶,姓陳的那麼多,以後你小孩找對象可得注意嘍。對了,忘記問他女兒嫁給姓什麼的。」
「不急,先生出我的小孩再說。」
「名片?」她避開他的目光。
「你先幫我保管,還有照片。」
「好。」
「奇怪,好像沒那麼震驚了。」他語氣更開朗了。
「因為你長大了。」
他停下腳步,凝望那張充滿深深關切的笑臉,他無法想像,若今晚沒有她,他是否還有勇氣去尋找更多的答案。
「若屏,謝謝你,謝謝你總是陪在我身邊。」
「我只是剛好在你身邊,不用謝啦。」她逕自往前走,再次避開那雙越來越灼熱的眼眸,忍不住要用碎碎念來驅走心裡莫名的焦躁。「吼,你到底要跟我說幾百次謝謝對不起呀?不要這麼客氣好不好?真受不了!那封信也是這樣,一直對不起,看得頭都暈了。」
「你有收到信?!」他驚訝地問。
「有啊。」她嘿嘿笑。「我那時候搬家,弄丟了高職畢業證書,回去補辦時,承辦人員還認識我,就說有我的一封信。」
「我問過好幾次,你怎都不承認?」
「我不知道你寫那封信是什麼意思,除了為那件事道歉以外,整篇就像文藝青年的無病呻吟,我想說是不是你失戀了,想要填補心靈的空缺,所以要拐我這個年幼無知的妹妹出去見面。」
「我沒說我失戀啊。」他努力回想。奇怪,我到底寫了什麼,怎會讓你覺得像是失戀?」
「什麼太陽撞地球啦、生命廢墟啦,還跑出一個希臘神話的薛西弗斯,害我趕快去翻書查典故。還有被判死刑、下地獄啦,整封信看下來就是被女朋友甩了,痛不欲生。」
「怎會這樣?」他簡直是啼笑皆非。「我嘔心瀝血、字字血淚的信竟被你當成是失戀的無病呻吟?」
「所以我看完就丟在一邊,不理你了。」
「好吧,就算最早你收到信的時候,還記恨王業那件事所以不回我的信,後來我問你,又當面跟你道歉,你總該承認吧?」
「一開始就沒打算回信,幹嘛要承認?也不知道你談了什麼轟轟烈烈可歌可泣的戀愛,寫得那麼文藝腔,我又不是愛情顧問!」
「哦?你不是愛情顧問,所以很不願意聽我的戀愛故事了?」
「王先生,你的戀愛故事我可沒興趣,我崇拜的白馬王子竟然還會被甩,實在有夠遜的了。」她故意一臉鄙夷。
「你明知道不是這回事,還怪我沒寫清楚。」他搖頭笑。
「但你為了遵守你和你父親的約定,也絕不可能寫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好,就算我有回信,或是說有收到,你會直接跟我說你的遭遇嗎?」
「不會。」
「對,你不會。你就是這樣,把事情悶在心底,一個人吞下去,就算我們有類似的遭遇,但你也不可能講給一個不相干的妹妹聽,所以寫了一封不知所云的信,當作是發牢騷,有個寄托,結果造成我的困擾。」
「對不起。」
「又來了。」她綻開笑容。「後來過去你爸爸那邊後,我回去再把信拿出來重看一遍,這才明白你到底在寫什麼。以後有話直說,當我是你的朋友,不要再拐彎抹角,更不要藏在心裡,會得內傷的。」
「好。」
幽暗遠揚,他的花園徜徉在溫柔陽光下,盡情地盛放最鮮妍的花朵。
他的心情,她都懂。這些日子以來,有她的陪伴歷經這麼多事,絕非偶然,因為是他追逐著她,將她引入他的生命裡,從此互相扶持走過。
若非他被父親逐出家門,他不可能去體會一個受傷小女孩的心理,至多就是道個歉,或是以他出身豪門的傲慢心態賠錢了事,他們可能就這樣擦肩而過,再也不會有交集,徒然錯過一個能夠真心相待的好女孩。
以前看她天真可愛,現在還是一樣天真可愛,但這是經過淬煉後的純真和聰慧,他不想只當她是朋友,而是終身的知己、伴侶。
強烈的渴望催促他的腳步,他上前拉住她的手。
「你剛剛說,我是你的白馬王子?」
「以前啦!」她臉頰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你怎麼都不再叫我王太哥了呢?」
「拜託!」她抽開他的手,跨大腳步往前走,幾乎快跑起來了。「小時候的事情不要再拿出來講,思心到快吐血了。」
「蕭若屏!」他追著她。
「幹嘛?」
「嫁給我。」
「嗄?」她慌了,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或許是車聲太吵,聽錯了也說不定,她腳步不停,連珠炮地說:「你今天累了演講講太多話語無倫次了時間很晚我要回去你不用送有空再聯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