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黎叔叔?」他訝然。離開台灣前,他趕往派出所探望黎爸爸,擔心黎妙心為父親奔波太勞累,他特意留下公司電話,要對方有事隨時跟他的合夥人聯絡,請他們幫忙。「怎麼忽然打電話來?是我朋友不肯幫你嗎?」
「不是啦,他們都有照顧我,我很感謝。」黎爸爸尷尬地解釋。「我打電話給你,是因為這件事他們幫不上。」
「什麼事?」他蹙眉。「很嚴重嗎?」
「很嚴重,真的很嚴重,我都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了……」說著,黎爸爸嗓音已略微哽咽。
田野一凜。「到底怎麼回事?」
「是心心啦!她出車禍撞到頭,醫生說裡面有出血,不開刀很危險,可是開刀也很危險,心心答應要開刀,可是……」
線路一陣沙沙作響,田野聽不清黎爸爸說什麼,愈發心急如焚。
「黎叔叔,你說心心開刀,結果怎麼樣了?」他焦躁地追問。
「她很不好,情況很不好……」
他一顆心懸在半空中。「有多不好?手術……失敗了嗎?」
「我也……我不知道啊!總之心心一直在昏迷,她醒不過來!哇——」黎爸爸終於挺不住,嚎啕大哭。「田野你說怎麼辦?我們家心心不會有事吧?她開刀前有交代過我,不准跟你提這件事,可是我真的不曉得怎麼辦……我怕她就這麼去了,丟下我一個孤單老人……不會吧?嗄?你說不會吧?」
田野無言,腦袋瞬間當機,一片可怕的空白,良久,他才嘶啞地撂下一句——
「我馬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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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來了喔。」
冷淡的音調,揪緊他心弦。
他怔慌地站在原地,頓時手足無措,為什麼心心不看他,為何對他如此生疏?兩人久別重逢,她一點都不感動嗎?
「我要走了。」她漠然宣佈,纖瘦的身子,在他面前挺成高傲的骨幹。
他心跳乍停。「去哪兒?心心,你走去哪兒?」
「你幹麼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她斜眼睨他,似是嘲弄。「我去哪兒,干你什麼事?」
當然干他的事!怎麼不幹?
因為她……是他妹妹啊!他一直拿她當自家妹妹看待,比誰都疼她關心她,她怎能這樣說走就走?
「心心,別走,別離開我……你不能離開,不可以……」
一陣激烈的晃動猛然震醒田野,他恍惚地眨眼,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坐在飛機上。
原來是夢。
他悵然尋思,坐正身子,髮鬢冷汗涔涔,空姐正好在送餐,他接過她遞來的濕紙巾,抹去臉上汗水。
坐上飛機,已將近十個小時了,而他離台灣,仍有半個地球之遠。
聽說黎妙心昏迷不醒,他立即啟程改往赫爾辛基機場,最晚班飛機已起飛,最早班飛機又未降落,他只能在機場枯等。
從北歐回台灣,沒有直飛的班機,他只能先飛到倫敦,接著又訂不到合適的航班,又得在曼谷轉機一次。
算算等他趕回台北,至少超過三十個小時,這段時間心心的情況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他不敢想像。
我怕她就這麼去了,丟下我一個孤單老人……不會吧?嗄?你說不會吧?
老人家的哀號不停在他耳畔迴響,折磨他所剩無幾的理智。
不會的,心心不會有事的,她一定會平安……
他在心裡千百遍地祈禱。
空姐發了餐盒,他呆愣地看著,毫無食慾,勉強逼自己吃,握著叉子的手卻不爭氣地發顫,抖得厲害。
他試著用另一隻手握住,結果整個身軀都跟著顫慄。
他惶然。
這極端的恐懼是怎麼回事?自從接到黎爸爸的電話後,他便心神不寧,不能吃不能睡,短暫打盹,也立刻遭夢魘纏身。
他夢見過往的回憶,夢見當他結束兵役趕回老家時,他一心掛念的女孩對他有多麼無情,她急著收拾行李前往高雄。
他以為她看見他會很高興,因為她失去了相依為命的奶奶,他以為她會飛奔到他懷裡,哭著傾訴那段日子所有的委屈。
但她沒有,她冷漠地推開他。
後來他才從田莊口中聽說,也許是因為她有了男朋友,有了戀情的寄托,自然不需要他這個大哥哥的關照了。
是那樣嗎?因為她戀愛了,所以不再在乎他?
至今,他仍記得當時的迷惑,以及一股難以捉摸的慌亂……
第8章(2)
一念及此,田野撐持不住,終於開口向空姐要了一杯酒,試著以酒精鎮定忐忑不安的心緒。
就連握著酒杯的時候,他的手也是顫抖的。
好慘……
他怔怔望著自己的手。一年半前,他才遭受未婚妻猝然去世的打擊,但他不記得自己經歷過如此痛徹心肺的惶恐。
只有黎妙心,能令你不顧一切,對嗎?只有為了她的事,你才會變成那個我不認識的田野!
他的未婚妻曾經這般指責他,就在他為了心心醉倒酒吧而抓狂的隔天。
在那之前,他們幾次為了她而口角,在那之後,更是爭吵不斷,到最後,清美禁不住崩潰了,撂下狠話——
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你離她遠一點,愈遠愈好!
然後,清美出了意外,而他因此不能原諒自己。
他覺得自己辜負了未婚妻的愛,每當多與心心相處片刻,每當縱容自己貪戀她的笑顏,他的心,其實都隱隱在疼痛,腦海深處不時聽聞尖銳的抗議。
他知道自己不該,很不應該,接近心心對他而言已經變成一種罪,他卻無法克制自己不犯罪。
到後來,他只能選擇逃避,遠遠地,逃到鄰近極地的北國。
他在最冰冷的天涯,思念在溫暖海角的她。
他以為自己能做到無情,以為自己能斬斷相思,但是……
田野轉過頭,望向窗外起伏的雲海,以及雲上,一輪淒清的明月。
為何回家的路,會如此遙遠?為何去到她身邊,會這麼……
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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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下飛機,田野一秒也不敢耽擱,馬上打電話給黎爸爸,可是鈴聲一聲響過一聲,對方就是不接。
為什麼不接?他緊張得心臟狂跳。該不會發生什麼事了吧?
他飛奔衝出機場大廳,跳上計程車,過程撞倒好幾個人,連自己也狼狽地跌跤,又一骨碌爬起來。
一個大男人慌成這樣實在很糗,但他絲毫顧不得顏面,只想早一刻趕到醫院,趕到黎妙心身邊。
他又撥電話給弟弟。
「哥!是你?」田莊很意外。
「心心出事了,你知道嗎?」田野不寒暄,直接切入正題。
「我知道啊。」
「知道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他抓狂。若不是黎爸爸打電話來哭訴,難道要繼續瞞他到最後一刻嗎?
「因為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啊!」田莊辯解。「我陪科主任去參加醫學年會,昨天回台灣,才發現原來心心出了車禍,現在住在我們醫院。」
「她怎樣了?醒了嗎?現在情況怎樣?還好吧?」田野焦急地追問。
「哥,你冷靜點,聽我說。」
「那你快說啊!」
「她醒是醒了,可是……」田莊懸疑地頓住。
田野霎時忘了呼吸。「可是怎樣?」
田莊歎息。「唉,我也不曉得該怎麼跟你說,總之她情況還好,看來一切正常,只是……你是為了她回來的吧?哥。」
「廢話!」田野不耐地吼,不明白弟弟為何忽然問這種顯而易見的問題。
「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對心心格外不同,只有她會讓你緊張到失去理智……」
「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還記得你當完兵回來,她卻說要去高雄唸書那時候嗎?」田莊若有所指地問。
田野愣住,憶起在飛機上糾纏他的夢魘。「我記得……那又怎樣?」
田莊沉默,短短數秒,對田野而言,卻是漫長磨人的幾個世紀。「我怕你回來見到她,會覺得不如不見比較好。」
相見不如不見,這是田莊給他的暗示。
田野不懂,他怎麼可能寧願不要見到心心呢?他千里迢迢從北歐趕回來,為的就是見她一面,確定她平安無事啊!
他怎麼可能會不想見她?他思念她到幾欲發狂,若是從此以後不能再見到她,他不敢想像自己的未來會是如何黯淡無光。
他的世界將猶如極地的冬天,進入闇黑的永夜。
他當然想見她!怎能不見?
田野自嘲,不再嘗試理清弟弟話中的線索。田莊或許只是故意惡整他而已,一向如此。
等他見過心心以後,看他怎麼教訓這個自以為聰明的弟弟。
他暗自決定,聽說自己最牽掛的女孩一切安好,高懸的心稍稍安落,倉皇的情緒也鎮定些許。
到醫院時,他還記得先到樓下商店街買一束她最鍾愛的紫色鬱金香。
「哥,你來了。」
在醫院走廊,他第一個碰到的熟人就是自己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