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色只是其中一樁小事,他的心因著她深藏不露的女兒情思而大受撼動。或許還要更早些,在老家的溪邊、在開封的小山頭,甚至在每回出門為他遞上的面疙瘩和茶湯時,她已有了心。
糊塗的祝九爺啊!他竟然以為她是將身子給了他之後,才不得不「愛」他——不可能的!憑她那個硬脾氣,若非喜歡著他,他敢這樣上下其手非禮她,她早就將他踢得生不出兒子來了。
老天哪老天!他祝和暢何德何能,能得一女子全心全意待他!
「眉兒在家等你,眉兒不會走,更不會變心。」
她在等著他呀。他好想看到她,緊緊擁抱住她,再狠狠地吻她。
「眉兒!眉兒!」衝進宅子大門,他大叫找人。
「咦!九爺,你怎麼回來了?」祝添坐在廊前台階,愁眉苦臉地拄著下巴,乍見他歸來,出現了驚訝神色,隨即又繼續愁眉苦臉,不理他了。
「叔兒,眉兒呢?」
「嗚,那個眉兒眼兒跟你嬸兒走了。」
「什麼……」他駭然地抓起叔兒的手:山頭一片白茫茫,好似暑天驟降霜雪,凍得他猛打顫。
「我正愁著中午該炒什麼菜呢,一個人怪難燒飯的。」叔兒拿開他的手,終於咧嘴笑道;「你回來正好,我來弄鍋紅燒魚頭。」
「她去哪裡了……」難道舊事重演,他注定這輩子得不到真愛?
「去哪裡?」祝添搔著頭道:「我也不知道她們去哪裡……」
「你怎麼會不知道她去哪裡!你就眼睜睜看她走了……」祝和暢幾欲瘋狂,急得眼眶酸熱,全身冒汗,一逕地猛搖叔兒,朝他喊道:「天哪!天哪!莫不是被我氣得離家出走了?她會去哪裡?她能去哪裡?對了,會不會到開封找她娘了?」
「九爺,我一把老骨頭都被你搖散了。」祝添趕緊推開他。「我得去阿陽他家問,才知道她們去哪裡呀。」
「她在阿陽他家?」
「不是。阿陽他老婆的姐姐來京城,見了悅眉的染工,說是他們鄉下也種有藍草,請她去教村裡的婆婆媽媽姐姐妹妹,好能做些特別的染布手工,賺點小錢貼補家用,你嬸兒也跟著一起去玩了。」
「我去阿陽他家!」
「咦!不吃飯了?那我還是讓那條魚多活幾天吧。」
真是的,來去一陣風,一轉眼就不見人影。祝添又開始苦惱中午的菜色,隨即用力拍手,眉開眼笑。「這宅子快辦喜事了,我就隨便煮個面疙瘩,多留點時間來整理花草、打掃屋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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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林間幽靜,涼風清爽,悅眉坐在樹下,瞇起眼睛,望向前頭長得茂盛緊密的藍單,炎炎日光照耀下,藍草正閃動著毫緩的綠色光芒。
村子的藍草栽種不多,不足以成立一問染坊另謀生計,但用在日常衣物染色,或是做些手工染布玩意兒,已是綽綽有餘。
來到村子兩天,她盡心教了婆婆媽媽姐姐妹妹各種染色方式,讓原本只懂得漂染單一藍色的她們驚喜不已,照著她教的各種扎、縫、糊、夾、絞,變化花樣,同時也學會了套染其它顏色,讓原本是黯淡的小村頓時添上無數美麗的色彩。瞧,那邊幾戶人家屋前曬著幾塊花花綠綠的染布呢。
她嘴角噙著淡淡微笑,攤開手裡抱著的衣布,低頭密密縫了起來。
吃過午飯後,村中婦女怕她累著了,好心要她睡個午覺,晚點再去看她們新做出來的成品,但她捨不得這個溫煦的午後,溫溫的感覺,好似他胸膛的熱氣……
「耿姐姐,你在縫衣服呀?」小女娃挨近了她身邊,甜甜地問著
「小圓兒啊。」那是阿陽嫂大姐婆家的六歲小侄女,一張圓圓的臉蛋,讓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白胖胖的嫩臉,笑道:「思,我在縫衣裳。」
「耿姐姐,你好厲害,會染布,還會縫衣服耶。」
「小圓兒再大一點也會呀。」
「我現在就會了。」小圓兒眨眨大眼,帶著期盼的眼神掏出一條小小巾子。「昨晚我娘煮了黑豆,染了簾子,我也染了巾子。」
「我瞧瞧。」悅眉攤開染成淺紫色的巾子,上頭有三圈白色星芒的同心圓,她驚喜地笑道:「好漂亮,小圓兒會扎染了,這是你自己扎的?」
「是啊。」小圓兒頗自豪地道:「耿姐姐教娘她們,我也在旁邊聽喔。以後小圓兒要幫娘做小布娃娃,好能攬錢買糖吃。」
「好乖的小圓兒,耿姐姐還會再教你們更多的功夫,你娘她們做出來的東西很有農村風味,將來拿去京城賣,就可以給小圓兒買糖吃了。」
「耿姐姐,你教我們很辛苦,我大伯母給你錢,你為什麼不拿呀?你不喜歡吃糖嗎?」
「我看大家學了手藝很開心,我看了也歡喜,這種歡喜是用錢也買不到的。」她見小娃兒似乎有些迷惑,摸摸那個小腦袋,笑著換個簡單的說法,「這就像吃了糖一樣,甜滋滋的。還有,小圓兒,糖不能吃太多,牙齒會讓牙蟲給吃了喔。」
小圓兒趕緊閉了嘴。她才掉了一顆牙,娘說會再長出來,但萬一她再一直吃糖,牙就一直掉,那不就像曾祖奶奶一樣,扁著一張嘴巴,只能吃稀飯,不能啃果子了?
胡亂想了一會兒,小娃兒畢竟不會煩惱,東張西望,一下子又好奇地問起問題了。「這衣服灰灰的顏色是耿姐姐染的嗎?」
「嗯。」悅眉笑著縫上一針。
「衣服上頭有字?是穿衣服的人的名字嗎?」小圓兒興奮地道:「啊!我知道了,耿姐姐印上他的名字,他就不會丟掉衣服了。」
「這不是名字,這是一篇文章。」
「什麼是文章啊?」
悅眉也說不上來,她該如何向一個六歲女娃解釋蘭亭集序?
她低頭撫摸懷裡的新棉袍。她買了新布,用鐵鍋反覆煮了茶葉,煮成深濃的鐵灰色,再和上些許藍靛和明礬,讓這個底色不致太過黯沉,而是呈現出一種沉穩的深灰色;至於她一個字一個字臨摹印染的蘭亭集序全文,用的則是靛青色,兩色相合,字跡看起來就像是布面上的紋飾,既不突兀,又能稍稍為暗色調的衣袍帶出彩度,使得穿衣之人既顯穩重又不失朝氣。
不知道九爺會喜歡嗎?
「耿姐姐,你在笑什麼?」小圓兒睜著圓圓眼睛問道。
「喔,姐姐跟你說,這衣服上的文章是說呀,有一天,天氣很好,就像現在一樣,感覺很舒服,有一群人來到了一個風景很漂亮的地方,聚在水邊喝酒,呃……小圓兒,姐姐瞧瞧。」
悅眉找著衣服上的字跡,試著去解釋。她書讀不多,其實也無法說出通篇的意思,但她讀了又讀,也讀得出其中文詞優美,有描景、感懷、抒情的意味,而最吸引她目光的,還是惠風和暢這四個字。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
悅眉竟然念起長長的文章來了,小圓兒很努力地聽著,越聽,眼皮越重,長長的睫毛都快合起來了。
「耿姐姐,我困。」
「哎呀,瞧我在做什麼。」悅眉摟過了小圓兒,讓小小頭顱枕在她的大腿上,再將縫製中的衣袍挪了挪,蓋在小小身子上,微笑道:「小圓兒,靠著姐姐睡,姐姐縫衣服了。」
「唔。」
暖風輕搖枝葉,像是一把蒲扇輕輕揚著。小圓兒沉沉入睡,悅眉低著頭,嘴角再度逸出柔柔的笑意,神情專注,眸光柔和,手指靈巧地穿梭移動著,一針一線,將衣衫密密縫牢。
祝和暢看得癡了。
此情此景,安詳寧靜,美好純然,好似一個年輕的母親,哄著女兒入睡後,懷著期盼的心情,靜靜地為丈夫縫製衣服,等著遠行的丈夫歸來。
當丈夫不在時,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著,也許是照料兒女、操持家務,也許是街坊鄰居借塊鹽巴、守望相助;然而,當所有的忙碌告一段落之後,在她獨處安靜的時刻,她的心立即繫上了遠方的他,在針線裡、在她的瞳眸裡、在她的微笑裡,也在彼此的夢裡。
她不會跑掉,更不會變心,她愛著他、信賴著他,一心一意守著他,守著他們的家,為他生養兒女,與他終老……
他怎會失去她呀!
暖風融融,樹影婆娑,祝和暢喉頭酸哽,眼前浮上一層水霧。
直到這一刻,他終於卸掉了心中那份莫名的恐懼,十餘年來飄飄蕩蕩的心也安定了下來,緊緊地依附著她的心。
只需相信,無需懼怕。當她早已愛上他時,自己何嘗不是一點一滴愛上了她?像是顏色的浸潤,緩緩地,慢慢地,一層又一層地染了進來,不知不覺問,他心中只有一個顏色,那就叫做眉兒。
但,因著遲疑和畏懼,他看不清自己的心,更不敢承認這份真愛,既想好好愛她,又怕失去落空,只得以肉體佔有的方式,一再地去確認他的擁有:所以他像一頭瘋狂的野獸,不斷地渴求與她的親密結合,他以為這樣,她就永永遠遠屬於他,再也不會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