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你會騎了。」祝福一骨碌跳了起來,沒注意到九爺的臉色,笑瞇瞇地幫悅眉牽了馬。「我就說你行,是九爺擔心過頭了。」
「是啊,沒問題了。」悅眉翻身下馬,但畢竟不夠熟悉,雙手扶住鞍頭,右腳一時還踩不到地。
「大姐,小心。」祝福趕忙搶過去,一雙手牢牢地扶住那纖細的腰肢,幫她安全落地。忽然,一個彈指用力地蹦上了他的額角。
「祝福!誰是付錢的主子?竟然不過來伺候爺兒我下馬!」
「嗚!」祝福摀住額頭,哀怨地望向臉色臭得發酸的九爺,哇哇嚷道:「我啥時伺候爺兒你下馬了?你那麼大個兒,兩隻腳那麼長,咚就跳下來了。再說人家幫大姐,也是為爺兒你分擔辛苦呀。」
「教一個小姑娘騎馬就叫辛苦?」祝和暢冷著臉,莫名其妙開訓起來,「那爺兒我帶著你們趕貨叫什麼?這趟在外頭走了十多天了,一個城又一個城地送貨、載貨叫什麼?還有……」
「九爺,請喝茶。」
熱騰騰的茉莉香片由纖纖素手送到眼下,香氣撲鼻,直衝腦際。
一肚子的莫名火氣頓時熄滅,祝和暢閉了嘴,接過茶碗,垮著一張臉,走開好幾步,坐到離火堆最遠的石頭上。
「我來下面疙瘩,讓大家久等了。」
悅眉熟練地將一塊塊面疙瘩丟人沸水裡,滾動的熱水一遇上冷麵團,立即停止了滾沸,麵團沉入水裡,不見蹤影:但隨著烈火繼續燃燒,冷水再度沸騰,麵團則在水中載浮載沉,與熱水激烈地翻滾著。
「呵,九爺最近脾氣很大啊。」夥計們偷偷瞄了一眼冷臉啜茶的九爺,又瞧了默默注視鍋中食物的悅眉,彼此小聲地交頭接耳。
「不是入秋了嗎?風吹著涼,我怎覺得熱?」小李子掏出手帕,抹去額頭細汗,心有餘悸地道:「這幾回九爺出門,一定帶上文房四寶,每天趴在車上練字,照他平常說的,練字收心,所以他在收脾氣啊。」
「可我瞧他練禿了兩隻大筆,又買了一大捆筆……」大錘說著,也掏出巾子不斷抹汗。「我好怕九爺也要咱們跟著練字。」
一提起練字,大家都流汗了,一個個掏巾子抹個不停。
「咦!這是大姐教嫂子染的嗎?」王五好奇地瞧著阿陽的巾子。
「嗯。聽說是楓葉煮出來的顏色。」阿陽心滿意足地攤開淡褐色巾子,左顧右盼,笑道:「你們不也拿著新染的巾子?」
「是啊,這是我娘染給我的。」小李子揚了揚巾子,再補充一句:「當然也是大姐教的啦。噯,大姐本事這麼好,乾脆自己開染坊算了。」
「噓,講到染坊,就說到大姐的傷心事,別提了。」
「嚼嚼嚼!那麼愛嚼舌根,乾脆別吃麵疙瘩,吞下自己的舌頭算了。」祝和暢走了過來,瞪眼吼道:「祝福!爺兒我餓了!」
「九爺,這兒好了。」悅眉適時端出冒著熱氣的大碗,不疾不徐地道:「肚子餓也別拿大哥們出氣。空腹生氣,容易傷腸胃,到了那時鬧肚子疼,你想端九爺的架子也端不出來了。」
「你!」祝和暢捧著熱騰騰的碗,眼睜睜看著她將筷子塞進他的手掌縫裡,再若無其事地回去幫其它弟兄舀湯,他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夥計們睜大了眼!他們很習慣讓九爺沒事嚷嚷了,然而繼祝福之後,竟然還有人治得了九爺。這……是不是表示,以後他們有好日子過了?
呵呵,有個帶他們賺錢的九爺,還有個打理出外瑣事的大姐,他們真是好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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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無邊,月明星稀,遠處山林風聲呼嘯。
「娘,不要走,你不要走!」
「眉兒,娘要走了,你乖乖的……」
「不要!我不要!」她扯住娘親的裙擺,仰起小臉哭泣,希冀娘親能蹲下來抱抱她的小身子,也好讓她偎進那個香香軟軟的懷抱裡。
然而娘只是低下頭,摸了摸她的頭髮,露出美麗的笑容,柔聲道;「眉兒乖,以後要聽爹的話。外頭轎子在等娘,娘該走了。」
「嗚!娘,你坐轎子去哪兒?」她依然哭個不停,小手掌仍緊抓著娘親的裙子,跟著跑了兩步。「我也要去!眉兒要跟娘走!」
「放開!」娘的聲音不復溫柔,而是帶著急躁和不耐煩。「你不能去!這是我的終身幸福,我上半輩子已經被你爹毀了,不能再讓你毀掉!」
「眉兒,不准哭!」小身子被爹的大手掌抓了回來,她感覺爹在發抖,聲音好像打雷似地怒吼道:「你聽著,從現在開始,她不是你娘了!」
「娘!不要!」她放聲大哭,爹好凶,她不要爹,她要娘啊。
但是娘只回頭看她一眼,沒有說話,又背過身子直直走出大門。
「娘啊!嗚嗚,眉兒要娘啊!」她兩隻小手臂往前伸去,想要抓住娘親搖曳的紅色裙擺,可是她讓爹抱緊了,完全無法動彈。
娘走了,坐在紅轎子裡讓人抬走了。她不要啊,她要娘陪她縫娃娃、摘花兒……可娘去哪兒了?娘為什麼不要眉兒和爹了啊?
娘啊!她不斷地嚎哭呼喊,終於掙脫爹的大手,追上漸去漸遠的紅轎子,但她的腳步太小,怎麼追都追不上,她哭了又哭,跑了又跑,小小的心臟絞得好痛好痛……
悅眉猛然睜眼,望著黑漆漆的羊皮帳頂,一時之間無法回神,以為自己仍是那個哭泣的六歲小女娃兒。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坐起,拿手摸向臉頰,感覺一片濕涼。
哭了。她將頭臉埋在臂彎裡,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夢境太過逼真,猶如那時的情景重現:她也依然記得,當她跌倒在地,哭著要娘回來時,爹過來抱起她,她瞧見了爹眼眶裡的淚水……
她用力抹抹臉,掀開羊皮帳,動作極輕,不敢驚動守夜的大哥,就這麼靜靜坐在她專屬的帳邊,將自己暴露在山野的冰冷空氣裡。
月光下,遠山黑黝黝的,彷彿是一隻潛伏在黑暗的猛獸,它蹲踞在那兒,不知什麼時候會突然跳出來,狠狠撲向她、撕咬她……
冷風凝結,樹葉覆上一層白色寒霜,月光也顯得格外陰寒。
「半夜起來也不加件衣服。」身邊突然出現一個冷冷的聲音。
「九爺?」她抬起頭,好驚訝會在這個時候看到他。
一件溫熱的外袍丟了下來,她不得不接住,抱了個滿懷。
「穿著。」祝和暢在她身邊坐下,也不看她,還是帶著那種涼涼的口氣。「你不要給爺兒我著涼了,我可沒空照顧病懨懨的弱女子。」
「可是你……」悅眉並不在意他慣有的無情恐嚇語氣,他總是有口無心——他是無心的嗎?手上拿著的衣袍是這麼暖和,剛剛還穿在他身上啊,在這個夜涼如水的荒原裡,難道他不覺得冷嗎?
「我怎樣?」他似是回答她的疑問:「我天天練功打拳,不怕冷。」
她讓他的衣服裹了多少回了?數不清了。包括她為了外出方便,拿了他的舊衣裳改小,換作男兒裝扮——她一直是包覆在他的氣息裡的。
悅眉緩緩地將外袍披上身子,抬眼瞧見守夜的王五往這邊看來,她很不自在地低下頭,直想要丟還袍子,鑽回羊皮帳裡……
可是她捨不得裹住她的溫暖啊。過去,他的衣裳伴她度過孤寂;如今,寒夜孤冷,她竟渴望有一個真真實實的他來陪伴她。
「你作噩夢?」祝和暢打破沉默,開口問道。
「我吵到大家了?」她心虛地又抹了一次臉,低聲問道。
「沒有。我正巧出來瞧瞧兄弟們守夜。」祝和暢看見了她濕潤的睫毛,也像怕吵了別人似地壓低聲音道:「我聽到你在喊娘。」
竟然喊出來了?悅眉抿緊唇瓣,但已吞不回喊出的字眼。
「打從今晚我說要繞進開封,你就不對勁。」聽不出他是責備還是詢問,就滔滔數落了起來;「先是摔破了碗,再來是洗梨子時讓溪水飄走了五顆,然後你要留栗子殼煮成染料,一不小心又全倒了。好了,正好給這黃土地染了顏色。我問你,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沒事。」
「我看你就是有事。」祝和暢又開始展現他大爺的威風。「凡是我的手下,有任何雞毛蒜皮的事,都得讓爺兒我知道。大到像祝福偷偷喜歡老高他家的大妞,小到阿陽的小兒子出疹子,還有,誰家嫂子回娘家住幾天,誰家父母要過壽,誰家的籬笆壞了要修……」
「我娘在開封。」
「你娘……什麼?」祝和暢大吃一驚,「你不是沒親人?」
「我娘離開我和爹,改嫁到開封去。」悅眉淡淡地道。反正這是事實,直接說明白,免得九爺繼續囉嗦下去。
「你娘還在?」祝和暢還是一臉的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