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頭驀地重重一揪,雙眸依然凝望那張絕望的淚顏。
「吳老爺趕你出來的嗎?」他小心問道。
「不是……」她抽噎著。
「既然你出來了,就沒想要回去吧,那回我那兒。」
「不……我衣服還你了……」
「又穿回你身上了。」
他將她垂落地面的長髮攏起,放回她的胸前,目光須臾不離。
她倔強的臉孔不見了,顯露出來的是一個小姑娘的無助和悲傷,他心底不覺湧起深深的憐惜,拿指頭試圖截住她那不斷滾落的淚水。
手指在她臉頰停留片刻,卻是擋不住洪水決堤般的淚河;他深吸一口氣,又將袍子攏緊了些,抱著她站起了身,快步往城裡定回去。
「我不去……」她感覺他腳步的振動,才一開口,就是淚不如雨。「不要救我……我活下去沒意義……」
「反正救你好幾次了,再多救一次我也沒有損失。」他恢復慣有的講話語氣,腳步一刻不停,幾乎是跑了起來。
「九爺,我還不起……」
「還不起就拿命來抵呀!」他忽然又發了狠,口無遮攔地道:「以身相許啊!這個道理你懂不懂?從現在開始,你的命就是屬於爺兒我的,我再也不准你自尋短見!」
什麼以身相許?悅眉的思緒混亂到了極點。能不能讓她再死一次,好能擺脫這個亂七八糟、令她無所適從的世界?
好累。她想掙開這個自大男人的懷抱,但她從來沒有一次掙得成功,除非他主動放開,否則她只能被他牢牢掌握。
怎麼……下雨了嗎?她疲憊地拾了眼,卻見他頭髮上不斷地滴著水,衣裳也完全濕透。是了,他剛剛下水救了她,可她為什麼全身暖呼呼的,一點也不覺得濕冷呢?
她無法再想了,她好疲倦。也許她應該好好睡上一覺,等醒來之後,就會發現原來這是一場夢,她仍待在雲家染坊裡快快樂樂地染布,閒來跟古大叔拌嘴,一心期待著大少爺回來娶她……
她合上眼睫,再也不願醒來。
第五章
三個月後。
夏蟬唧唧,空氣乾燥,人們換上清爽的麻紗夏衫,閒來就嗑上一片西瓜,消暑解熱。
悅眉手捧托盤,上頭放著切片的半顆西瓜和一壺清茶,往書房走去。
午後陽光將院子裡的樹木和花朵曬得閃閃發亮,光影折射,淡淡的綠的、紅的、黃的、紫的影兒又映照到悅眉素白的衣衫上,彷彿為她過度樸素蒼白的衣衫妝點年輕姑娘應有的繽紛顏色。
經過細心的調養,她已完全恢復健康,手腳長了肉,臉龐浮現血色,可那神色卻始終冷若冰霜,從來不見一抹笑意。
反正都「以身相許」了,既然身不由己,難道她還得強顏歡笑,不能保留自己的心情嗎?
悅眉努力捧穩托盤,心中難得地湧起一絲波瀾。
她以為自己是個暖床的丫鬟,可他從來不使喚她,只叫她練字;叔兒和嬸兒也不讓她忙宅子的粗活兒,還反過來處處關照她的生活;祝福見了她,就是笑瞇瞇地喊她一聲大姐,大家全將她當成了嬌客。
嬸兒唯一會叫她做的事情,就是在九爺沒有出門的日子,請她為他送茶、送點心。
來到敞開的書房門外,她拋開所有的心緒,抿唇,低眉,斂目。
「人不學,不知義——」祝福的朗誦聲中斷,興奮地道;「九爺,我早就懂得講義氣了,所以我不用學了啦。」
「不行,你要繼承我的衣缽,就得多點學問,明白道理,不然以後怎能出門和人談事情?」祝和暢板著一張俊臉。
「又不是當和尚,托什麼缽。」祝福乾脆耍賴道:「我生下來就是當小廝服侍爺兒你的,你想有人繼承和記,還是自己去生兒子吧。」
「可惡!我要能生,還辛辛苦苦教你這個不受教的小子……」
「九爺本來就能生,是你不肯娶個九奶奶罷了。嘻嘻,我說真的,九爺再不娶的話,外頭那群媒婆已經在傳說你好像有點問題了耶。」
「祝福,你今天非得讓爺兒我拿來練拳嗎?」祝和暢瞪了眼,終於跳了起來,捋了袖子就追。
「爹呀、娘啊,救命啊——」每回九爺一威脅,祝福的絕招就是哭爹喊娘,這回喊到一半,眼睛一亮,呵,碰到新救星了。
「大姐,我們九爺打人啦。」他一溜煙地躲到素白衣衫的後面。
「啊……耿姑娘……」祝和暢的拳頭舉在半空中,忙縮回袖子裡,正了正臉色。「東西放著就好。」
「我不打擾九爺了。」悅眉沒什麼表情,放下托盤,再從懷中口袋掏出兩大張紙,也是平放在桌上,淡然地道;「今天的功課。」
二十個大楷,一百個小楷,可以多寫,不能少寫。
祝和暢拿起紙張,瞧見那整齊的小字,心念一動,不像以往任她離去,而是喊住了她。「耿姑娘,請等一下。祝福,外頭吃西瓜去。」
「是!」祝福樂得捧走一半的西瓜,太快朵頤去了。
書房內,空氣陡地冷卻下來,彷彿炎炎夏日只留在門外。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你練字嗎?」祝和暢氣定神閒地問道。
「九爺說什麼,我照做就是了。」悅眉還是面無表情。
「我給你瞧瞧兩個月前寫的字。」祝和暢轉過身,從書架格子抽出一疊紙,遞給了她。「越上面的,日期越近,最下面的就是你稍稍恢復元氣、剛下床時寫的。」
悅眉一張張翻閱過去,裡頭寫的什麼東西,她從來不在意,她只是照抄他買來的碑帖拓文或詩詞歌賦,然而越往下頭,她的字跡就越顯凌亂,筆劃歪扭,有氣無力,往往一個字勾勒到一半就不見了。
「練字收心,我希望你繼續練下去。」他始終注視著那張沒什麼表情變化的臉蛋,見她翻到下面,語重心長地道。
「是。」
收什麼心?她的心早就不知被扔到何方了,怎麼收得回來?
她將紙張疊好,遞了回去。
「你有什麼打算?」祝和暢謹慎地問道,也是時候該好好談談了。
「我欠九爺太多,一輩子也還不完,一切遵照九爺的指示。」
「就算一輩子待在我這宅子也好?」
「九爺要我走,我隨時可以走。」
問也是白問。祝和暢很肯定,若叫她去撞牆,她定是二話不說就去撞了。
唉,她真像個緊閉的蚌殼,將自己關得牢牢的:這種情形當然不能放她離去,會再出事的,但他也不可能繼續讓她「以身相許」下去。
「這樣吧,你也該找點事做做……」他故意一頓,狀似沉吟,好一會兒才道:「過幾天我們要走一趟貨,你一起去。」
悅眉驚訝地抬起頭來。她對送貨一竅不通,更別說騎馬長途旅行了,就怕一路顛簸,支撐不住,反而帶給貨行莫大的負擔。
但九爺要她去,她就得去:命運隨人撥弄,走到哪,算到哪,就算半路倒下、死了,那也是她的命。
「是的,九爺。」她木然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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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好漂亮的花兒啊,好亮!我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祝福興高采烈地吼叫,瞧著前方滿山遍野的鮮黃帶紅的花朵。
「呵呵,今天爺兒我心血來潮,改走這條路,竟然大開眼界了。」
祝和暢很滿意地拉住馬韁,望向山頭一朵朵碗大的鮮艷紅花。
「九爺,幸好這趟回程沒貨,不然這山路難走呢。」阿陽小小地抱怨了一下。花是很漂亮啦,但幹嘛好好的官道不走,走到山裡喂蚊子?
「就是沒貨,爺兒我心情輕鬆,想看看不一樣的風景。」祝和暢說著就下了馬,看了天色,拍拍手道:「阿陽,祝福,就這兒休息一會,喝碗茶,要痾要放小心別讓蛇咬了,今晚天黑前應該可以趕回京城。」
「九爺,別忘了還有一位大姐。」祝福提醒道。
「對喔。」祝和暢望向後頭的馬車,笑道:「耿姑娘,下來走走,天氣熱,可別在車裡悶壞了。」
簾子掀動,一個灰褐色的纖細身影跳下車:她並沒有回應他,而是站在馬車邊,視線搜尋著,很快就尋著了開遍紅花的山坡。
祝和暢很習慣她的淡漠,自顧自地走到山邊,俯身賞花。
花莖高約莫三尺,花瓣細長似菊,蓬蓬地開了一大團,顏色鮮黃,中間摻有幾抹火紅色的細辦,黃紅相間,刺艷艷地扎入視線,整片山坡連綿而去,彷如天地所織就的一張美麗地毯。
有花堪折直須折。他突然想留住這個火熱的顏色。
「紅花有刺,小心。」後頭傳來悅眉的警告聲。
「哦?」他伸到花朵下頭的手陡然停止,微蹲了身子,仔細一瞧,果然花朵綠萼處長了小尖刺,若他硬是摘下,恐怕這會兒手指也跟著花朵的名字一樣紅了。
悅眉不再說話,站在他身邊幾步之遙,低頭默默望著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