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為那全是她和另一個男子的共同回憶,裡頭有歡笑、有期待、有戀慕,她有一顆開朗的心去染就她的璀璨未來。
而現在的她,只有滿腔的怨恨,做出來的就是一盆又一盆晦暗得連自己看了都想嘔吐的色澤。
這就是她三天牢獄之災的顏色,黑暗,陳腐,死亡。
沒錯,她想報仇,她想出一口氣,她想藉由自己的一雙手,再透過吳文彩的力量,打倒一再對她落井下石的雲世斌,讓他知道她的忿恨。
可是,她沒本事啊……一顆徹底失去顏色的心,又怎能在各色各樣的絲線和布料上染出令人歡喜的顏色?曾經是那麼喜愛看別人穿她染布所裁成的衣裳,可如今她卻畏懼看到他們幸福的笑容。
她的確沒有能力報仇。她以為剪子銳利,可以刺傷襲擊她的惡狼,但惡狼畢竟是惡狼,剪子頂多刺它幾個無關緊要的小傷口,若無人及時救她,她終究還是會讓惡狼給一口吞了。
救她……她茫然的目光緩緩移動,凝定在一襲披放在桌邊的灰袍。
那天晚上,她不知不覺裹著這件袍子來到這兒,吳老爺又送來幾件好看保暖的襖子給她,但她仍然習慣穿上這件過子寬大的衣袍。
也許,穿著這件袍子,就好像有一個熟識的人陪在身邊,一起度過冰冷孤單的夜晚:就算脫掉,也要擺在看得見的地方。
呵,素不相識、總是跟她瞪眼的祝九爺竟是她所熟識的人?
她露出一個淒涼的微笑,起了身,倒掉那盆死寂顏色的染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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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就見鬼了!
祝和暢才走出後巷小門,就被站在大門前的黑影給嚇了好大一跳。天色猶黑,黑影模模糊糊的,身子微蹲,在門前放下一團事物。
莫不是放了一個小嬰兒認他為爹?祝和暢大驚,就要出聲喊人,一見那個轉身走到月光下的慘白臉孔,他的聲音立刻吞進喉頭。
趕到大門前,撿起那團事物,原來是他那件當作丟了的外袍。
她單單為了還他袍子,特地半夜不睡,繞了大半個城過來他這裡?
他望向她的背影,搖搖晃晃的,他的腳步聲這麼大,她卻沒有回頭,是裝作沒聽到嗎?還是邊走邊打盹,糊塗了?
算了。他將袍子折放在手臂上,準備往另一邊的貨行而去。今天天一亮就得去載貨,負責的夥計們應該已經在做準備了,即使他這回不坐陣押送,但仍得過去察看,並做一番行前的訓話……去他的訓話!
「九爺,嗚……等等我啊。」祝福揉著惺忪睡眼,拉著穿了一隻手臂的外衣,跌跌撞撞跑了過來。
祝和暢大掌一張,按在他的睡臉上,眼睛鼻子亂揉一通,快速地囑咐道:「我不過去貨行了,你叫他們留意,貨物要扎得牢靠。」
「九爺,你去哪裡?」祝福一下子清醒過來。九爺竟然不去訓話?
祝和暢早已走出好幾步,目光緊緊跟在前頭轉過街角的瘦小身影。
他是下定決心不再理她了,她的陽關道和他的獨木橋再也搭不上邊,可是……天還黑啊,一個小姑娘孤伶伶地走在外頭,不怕遇到壞人嗎?
再說,她走的路徑也不對。文彩布莊在城西,她卻往東邊走;清晨這麼冷,她不知道要加件衣服嗎!
天際逸出灰濛濛的亮光,點卯的官員轎子出現在街道上,城門打開,外頭送菜送雞的農民蜂擁而入,一時之間,雞飛狗跳,人聲鼎沸,吱吱喳喳好不熱鬧,而小姑娘夾在人群之間,更覺形單影隻,幾被淹沒不見。
祝和暢加快腳步走出城門,很快就在灰茫的平野間找到她的背影。
她在幹什麼?而他又在幹什麼?他既惱她的奇異行徑,更惱自己的莫名其妙。他大可上前抓她過來問個清楚,這樣跟蹤算什麼大爺的作為……
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就在他念過七七四十九遍的下不為例時,前頭的她終於停下腳步,動也不動,好像在專注看著什麼東西。
祝和暢順著她的方向看過去,前面是一方大池塘,週遭是連綿不絕的廣袤田野,有的剛剛翻了新上,有的已植下新苗,此時日頭微微露了臉,黃土,綠芽,紅雲,閃動粼粼金光的池塘水影……嗯,這兒果然是看日出的好地方。
可在溫暖光明的晨曦裡,那個小小的身子竟在簌簌發抖。他心頭莫名一擰,雙手捏緊了袍子。不管了,就再理會她一次吧,哎,誰教他祝九爺心腸好,越來越懂得行善助人的道理了呢。
豈料才走出兩步,小姑娘競往前衝去,噗通一聲就跳下池塘。
「喂!你不要命了啊……」祝和暢嚇得扔掉外袍,大步跑向前。這種池塘為了儲夠用水,通常又深又大,有的農家還兼養魚為副業……
噗通!他也跟著跳下水,頓時被冰冷的池水凍得全身僵硬,忙使出力氣,雙手亂撈,再往下潛些,很快就抓到了一隻手臂。
氣死他了!小姑娘竟然給他鬧自殺,這是存心死給他看的嗎……他奮力一振,拉起手臂,手一兜,立刻抱緊了那個劇烈掙扎的身體。
「不要……咳咳!」一浮出水面,悅眉開口就嚷。
「不要也得要!」祝和暢一邊得制住她,一邊還得游水,幸而他身強力壯,又是氣得全身肌肉賁張,倒也順利地救人上岸。
「你……咳!咳!」悅眉趴跪在地上,認出了來人。
「做什麼尋死……」他絞著衣袍的水,兇惡地大吼。
「不……不用你……管,咳咳。」她顯然嗆了水,上氣不接下氣,聲音在抖,身子也抖得像是狂風暴雨中的一片落葉。
春寒料峭,即使柔和的晨光曬在身上,祝和暢也機伶伶打個冷顫。他垮著臉,回身取了扔在地上的外袍,蹲到她身邊,往她的頭髮揉去。
「不……」悅眉才抬起手,卻又無力地將整個身子帶得跌了下去。
「有人想在我眼前死掉,我能不管嗎?」祝和暢順手摟住她,胡亂抹了一下她的濕發,一驚覺她那冰冷的身子,立刻道:「衣服脫掉。」
「不……」她睜大眼睛,下意識地護住前胸。
「我叫你脫你就脫,再不脫就凍死了!」
「凍死就凍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想死就死嗎!把生命看得這麼容易……」他發了狠,直接扯開她的衣襟,乾脆幫她脫起衣衫來了。
她驚恐不已,吃力地抵抗,無奈身體實在太虛弱,近半個月來的疲憊早已搾乾她的骨血,她能走到這邊已經耗盡最後的力氣了。
雙手徒勞地輕顫著,卻是抵擋不住那雙上下其手的大掌。
「色胚……放開……讓我死……」她急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給你當色胚無所謂,你是想讓我一個人看,還是等你屍體浮起來,讓打撈的、埋屍的、看熱鬧的看個精光……杵作還會來驗屍,瞧瞧你是不是被先好後殺,這樣你還要死嗎……」
他一邊罵,一邊將她剝個乾淨,再迅速拿外袍將她裹個緊實。
「不……」悅眉心頭一緊,也不知是說不要他救,還是不要死。
「這是農家用水,要來吃喝,要來種田,你泡了屍體在裡頭,人家還要不要生活?種出來的麥子誰敢吃?你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別人啊。」
那聲聲叨念令悅眉更加混亂。他是什麼人呀?他憑什麼說她……
「都沒人要我了,我還管別人?」
「誰說沒人要你?吳老爺不是禮遇你,巴巴地請你過去嗎?」
一想到那一盆盆的廢染料,悅眉頓覺心窒難耐,所有鬱積的痛苦似乎想要尋到一個宣洩的出口,不斷地在攪動、在翻騰、在撞擊,她再也承受不住一波又一波襲來的狂潮巨浪,終於放聲大哭。
「我做不出來!我再也做不出我要的顏色!我沒辦法染色了!」
這樣就想死?祝和暢望著她的淚水,話到嘴邊,卻吞了下去。
她一直不哭,是因為她還夠堅強去面對接二連三的打擊,可走到這個地步,她是徹底崩潰了。
她已失去了一切,唯一還有的,是可以拿來謀生和報復的染布技藝,一旦連這最後的能力也失去了,她還剩什麼?
很久很久以前,小鉦也失去一切,萬念俱灰,一再地求死,一再地被救回來,他太瞭解這種天地棄我而去的深沉痛苦了。
是否大家都得死去活來這麼一遭,狠狠地將身心折騰過了,老天才會善罷罷休,放他們一馬?
他不忍呀,她畢竟是一個單純的小村姑,雖是頑固了些,但也不過是執著追求真愛;即使傷心,仍不忍遽下決定過去幫忙對手。誰知人心險惡,昔日最愛的人硬是將仇怨塞進了她的心,讓她走上了絕路。
唉!他曾試圖拉回她,但她還是墜落了他所經歷過的無問地獄。
如果他能多一分憐憫、多一點安慰,或許就不至於讓小姑娘自個兒去碰撞命運;然而,他越是不願牽扯,命運就越是將傷痕纍纍的她送回他面前,教他去正視她的傷口,也要他去正視自己曾有、且結了疤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