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膚紅花,鮮艷對比。
「你……你……你……」
魔姑除了「你」字之外,什麼指責和驚嚇也說不出口。然後,夢就被打進專門用來處置頑劣弟子的幽洞裡面壁思過。幽洞並不像地牢,至少,它是沒有鐵柵關著的,要逃,隨時都能逃,真決定要逃,就要有淪為叛徒的準備。幽洞位在天魔教南側奇峰山巒裡,一處渾然天成的峭磷奇洞,入洞時,僅容一人通行,更必須蜷成小蝦米才能擠入,步行百尺,洞穴逐漸開闊,偶爾聽見壁上水珠子墜地聲響,本該是輕悄微聲,在洞內卻變得巨大,咚的像小石子落下,有時分神發呆之際,還會被它嚇著。
再往下走,身處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直至腳下踩著水濕。
洞中終年湧泉,既冰又清,泉上有木頭浮板,不知是哪位受罰弟子偷渡進來,年代久遠是可以肯定的,浮板泡得腐朽,坐上它,在燭光搖晃中渡行莫約一盞茶時間,浮板抵達一處陸地,長寬比天魔教大廳更寬敞些,要跑要跳沒問題,受罰弟子便是在此面壁,反省自己所犯之錯。
夢在這裡幾天幾夜她並沒有仔細算過,燭火已燃盡,她身陷黑暗,反正絕大多數時間她都在睡覺,暗與亮,對她倒沒太大差別。
由於入內不易,外加上受罰緣故,膳食不會餐餐都有,從進洞迄今,印象中只吃了五次飯,其餘時間她只能掬些洞泉水喝,當然,真餓極時,可以出洞去採果子,別被人撞見便行,只是她嫌麻煩,不想摸黑渡泉,誰知道泉下有沒有怪魚出沒,多危險吶,而她也沒有胃口,身心都倦倦的,哈事都不熱衷去做。
滴。水珠子從半天高的山壁掉落,激起漣漪的聲音,此起彼落。她從一開始還會興致勃勃數著水珠數目,從一數到百,從百數到千,數到現在光聽都嫌吵,多想求它別滴了。
不知聽了多久,她又睡沉,洞裡沒有日出日落,她把每個時辰都當成夜晚在過。壁是面過了,但反思過錯呢,倒沒有真正執行,她醒著睡著的時間,思緒泰半都在想他。
聞人滄浪。
氣他吧,才會每每想到他,就會自顧自地嘀咕好久,碎碎念地數落他。
她欺騙他、欺負他在先,當然不能太怪罪他的反擊,可是,再怎麼說,他都不該這般對待她,一點也不珍惜、一點也不溫柔,像陣狂暴的颶風,非得將人刮捲到九霄天際,再重重摔下,不管人是不是會摔得支離破碎。
虧她曾幻想他在床榻上會有多教人酥骨的柔情,會說出多教人哆嗦迷醉的情話,會笑得多教人傾心愛慕的俊俏佞美……
幻滅,真的完全幻滅,這檔事,半點都不快活,半點都不好玩!
被自己喜愛的人這般對待,讓人感到深沉的悲哀,即便兩人身軀融合接近,體溫煨著體溫,隔著一層膚肉,心貼著心,竟遙遠得無法碰觸。壁上泉珠,滴落她仰臥的臉蛋,延著臉頰滑下,冰冰涼涼,讓她顫了一下。這股寒意,像那夜,他落在她頰畔的吻,明明唇是溫暖的,卻吻得冷然,她吁歎,她喜歡以前打打鬧鬧的吻,至少,她能感覺到他的火熱,以及捧著她臉蛋時的珍寵……
討厭,他明明就對她不好,為何還老是不爭氣地想著他?
想著在嚴家與他一塊兒的有趣日子……
想著在嚴家,她肆無忌憚調戲他的樂子……
想著在嚴家,她逗得他露出無奈又無辜的神情……
他又不好,冷冰冰凶巴巴,一點都不好。
她還是想著他。
還是好想他。
他仍在氣她嗎?
氣她騙他、氣她當掉他、氣她的小小惡作劇、氣她不是春兒……
他現在,不知怎樣了?
離開了嚴家嗎?走得毫無眷戀?
是否……想過她?
想起她時,是憤怒?或是有一絲絲的思念……
有別於水珠子落泉的咚咚聲,泉水劃開的清冽,遠遠傳來,阻斷她飄浮的思緒,想必是有誰為她送飯菜來了。一團橘黃的光暈,像夜裡飛舞的一點小螢,隨著水波,越來越近、越來越亮,終於讓夢瞧清楚來人。
本以為會是哪位姊妹,怎知來的人,竟是魔姑。
魔姑手裡端著滿滿一碗菜飯,單足立乘一片綠葉到來。
「魔姑姑……」夢囁嚅喊著。她以為魔姑這輩子都不準備再同她說半句話,畢竟她將魔姑的耳提面命拋諸腦後,定會教魔姑氣極,再也不理睬她。
魔姑是夢遠房遠房再遠房的表姑,多出這一層關係,魔姑總帶些私心,雖然面對眾姑娘時,她表現得非常公私分明,從不給夢任何特權福祉,教授課程時,夢與眾姑娘吃的苦沒有不同,有時需要殺雞做猴,夢還會首當其衝成為代罪羊。
然而,她心裡仍是偏愛夢的,不僅止因為八竿子打得著的血親關係,更因夢這丫頭的資質是整批姑娘中最好,只是她貪玩,八股沉悶的背書功課,她非常不喜歡,不感興趣的東西,她便不愛碰,導致發卷測驗的筆試,她成績總是一塌糊塗,但遇上她喜好的課程,她理解力超快、學習力超強,易容術便是一例。
「餓了吧,快吃。」魔姑將沉沉滿滿的大飯碗和竹筷交給她。
「哦。」夢接過,狠狠扒幾口,胡亂咀嚼便嚥下,又要再扒,魔姑重重歎息,伸手過來,夢以為她要摑她掌,閉眼等待,等呀等,只等到頭頂散發被揉了又揉。「你這個傻孩子,魔姑姑是怎麼告誡你的?你竟然仍是犯了,魔姑姑的話,全從右耳進,左耳出,是不?」
夢嘴裡咬著箸,只能眨巴著眼看她,洞裡僅有魔姑帶來的一盞小燭,寂寥照著兩人,她覺得魔姑姑的雙眼染著什麼,一閃一閃,有些像泉水波磷。
「當初沒收你們手裡那本淫冊,就是怕你們這群嫩生生的小丫頭會貪玩嘗試,那回被我打了手心,不疼嗎?沒記取教訓?」魔姑又在歎氣。當時被打得最慘的,正是夢,幾個大姑娘不知從哪得到一本春宮圖,詰詰笑著在傳閱,每張粉頰又亮又紅,既羞怯卻想看,那時她正好踏進她們房裡,書就落在夢手上,自然也是夢被當成了主使者教訓,狠狠被揍一頓,怎麼最後犯錯的人,還是夢?
「魔姑姑,我惹你哭了嗎?」夢直率地問,魔姑眼裡的水光,像蓄滿眼淚。
「傻女孩……也只有你這般不怕死,明明告訴過你許多回,怎麼仍是不懂事態嚴重,拿自個兒寶貴性命開玩笑呢?」魔姑多想板臉凶她,一想起任憑她大吼大叫或是夢大哭大鬧亦改變不掉命運,這頓脾氣,怎樣也發不出來。
「我哪裡不怕死?我真的知道事態嚴重,你的話我都有聽進去。魔姑姑,我一直都很小心、很克制的,我也努力想完成聖女考驗……我甚至告訴自己,要是變成了聖女,就要乖乖忘掉他,一輩子學著每一代聖女那般,把自己奉獻給天魔教,只能將他默默藏在心裡,就算他看起來好養眼、吻起來好甜美,我都有壓抑自己撲上去的衝動……」
夢那張老是鑲嵌笑意的臉蛋,不知是籠罩了洞穴裡一層黑影而顯得黯淡,抑或是她正皺著小臉,好委屈說道。聽起來她多為難了自己呵。若不是擔憂她的死劫,魔姑險些要笑出聲來。她忍住苦笑不得的聲調,維持威嚴和冷靜:「既然你這般努力,又怎會犯下色戒呢?」
「我打不過他嘛。」就像只折翼的稚雞,被揪到方桌上,就地正法。
「你……你是被強迫的?」魔姑心驚,又心疼。姑娘家遇上這等事,定是又羞又愧又受傷,偏偏天魔教教規冰冰冷冷,並未寬容對待慘遭欺凌的姑娘,夢卻得為此賠上性命……魔姑急急再問:「你怎麼不拿毒藥對付他!將其殺之!」
「來不及……」當時她手裡抱著餅,腳一踩進房,手便給扣住反折,別說是取毒,她連驚呼都遲了,接下來衣裳也被剝個精光,懷裡藏的毒粉,連同破布,拋到地下去了。
雖然,隔日醒來,她是有機會殺他的,但最後……仍是心軟。
她下不了手。
他那樣待她,她竟還是下不了手。
「你告訴我,那隻畜生是誰?!住哪裡?魔姑姑去替你出氣,宰掉他!剝他一層皮!」
呃,她個人認為……魔姑姑打不贏聞人滄浪。說實話太傷魔姑姑自尊,夢選擇不說兇手身份,只得努力吞嚥菜飯,她的沉默,看在魔姑眼中,倒像是袒護了。
「都這時候了,你還是不肯說嗎?傻丫頭!你快賠上性命一條,護著他做哈?這種欺侮姑娘的惡徒,死一萬次都不夠!」
不,她是在保護魔姑姑,怕魔姑姑找上聞人滄浪後,反被聞人滄浪給殺掉,聞人滄浪那人,不懂敬老尊賢,不會因為魔姑姑是長輩而手下留情,說不定,一聽見魔姑姑是為她出氣而來時,把對她的憤怒遷移到魔姑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