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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決明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同理,一人得罪,雞犬跟著打入地獄。

  她不能連累魔姑姑。

  見夢嚼蠟似地咀著飯,既沒哇哇哭訴,也沒與她同仇敵愾,魔姑姑倒顯得過度激動了,她冷靜下來:「丫頭,你是不是喜歡他?」

  夢聞言抬頭,又低下,食慾盡失,一雙筷子在碗裡東攪西翻:「魔姑姑你也看出來了嗎?那……為什麼他看不明白?為什麼他還那麼生氣呢?他看不出來我是喜愛他的嗎?有時想到終有一天要別離,我不只一次沮喪地藏在被子裡偷掉淚,我是撒了些小謊、作弄了他,但我沒有真的想傷害他……或許我教他難堪而不自知吧?若是我發現他對我扯些謊、做些小壞事,我會說『你這個小壞蛋,下回不許再這樣,否則我永遠不理睬你囉』,然後,挽著他,一笑泯恩仇,不會當真同他鬥氣或老死不相往來。可他不一樣,他好生氣,他不原諒我,我那時真的以為……他在盛怒之下會殺死我,一點都不手下留情,我是真的……好怕。」這一番懵懵懂懂的女兒家心事,從夢口中說來,那般茫然,那般沮喪,那般手足無措,以及,那般的難過。

  微弱火光映照著巴掌大小的臉蛋,有些憔悴,她雖然貌似扯唇在笑,那笑卻苦苦的,魔姑印象中的小丫頭,總是無憂無慮,調皮搗蛋,眾人皆愛與她親近,因為她笑起來多麼甜蜜、多麼教人為之心情大好,現下她卻垂著扇般長睫,嗓音有氣無力,魔姑很是不忍,摸摸她的長髮,為她出氣,數落著傷她之人:「真可惡的男人,不懂得珍惜吶……」

  夢抽抽鼻,將泛起的酸澀壓回去,聲音竟然還有一絲嬌噴:「他沒有這麼可惡啦……他只是有點彆扭、有點愛耍傲氣,討厭被人戲耍……實際上,他不是個壞人……」

  「你還替他說話?!」說她傻,她真的傻到底了!人都教他欺負去了,心仍向著他!

  「他真的不壞……他一直待我不錯。」至少,在謊言被揭穿之前,兩人有過的回憶,全是好的、快樂的。「不提他了,反正這輩子再也見不著面,我與他的緣分已經耗盡,我以後只會變成他的一場『夢』,夢醒之後,什麼也沒剩下。」夢兀自想強打起精神,她以為自己是揚著銀鈴輕笑說出來的豁達,反倒更像是方才吞下滿滿一匙黃連粉的苦澀。

  魔姑真想歎出第三聲息。這小丫頭,總有本領惹她搖頭吁歎。「魔姑姑原來最看好你,猜你會帶個教眾人瞠目結舌的東西回來,哪裡知道,

  你真的讓我啞口無言……罷了罷了,也不能怪你,是命。」幾個丫頭中,雖然夢不是最懂事、最穩重的一位,然而她的古靈精怪,以及滿腦子驚世駭俗的想法,興許會為天魔教帶來不同的影響,這樣的聖女,前無古人,她不由得心生期待,不想每代聖女都是同一模子冷靜高雅又聖潔的模樣。

  提到這個,夢就來勁了,粉唇咧開:「魔姑姑,我跟你說哦,我本來打算帶回來的東西,真的會嚇死你!」

  「哦,是什麼?」即便現在多說亦無助於扭轉夢的劣勢,聽聽又何妨。

  夢嘿嘿笑幾聲:「是一個武皇哦,一個可以在咱們敵族上門找麻煩時,直接推他出去擋駕的武林盟主呢!他絕對有本事以一擋千,咱們只要躲在他身後,喝茶嗑瓜子,輕輕鬆鬆看他表現,怎麼樣?是不是很棒的想法?」

  「帶個武皇回來?這倒是不錯又特殊的思考方式,可你哪有辦法帶回如此強悍的對手呢?」魔姑當她是一個天真丫頭的黃梁大夢,盡說些花腦筋想想很過癮,但永遠不可能實行的大話。不過,這丫頭的想法若能付之成真,帶回她口中的「武皇」,並且為天魔教效忠,聖女考驗的贏面相當大。

  「是呀,我沒有辦法。」夢偏著蠔首,眸光慢慢放遠在泉水上,水面染著薄薄淡淡的燭火色澤,帶來微弱辰光,碎碎亮亮,在黑暗中,很是漂亮,魔姑聽見她仍在述說著,細嫩嗓音轉得好輕好柔,像在自言自語呢喃著女孩兒最私人的小秘密:「我以為我可以嘛,所以,我就到南城四處尋覓他的蹤跡,想瞧瞧他有沒有哈弱點,是不是能威脅利誘。我是先知道他的名字,後來才見到他的人,他那時站得好遠,背對著人,又一身黑,我卻好像看到一道光,很是耀眼,或許是他握劍的緣故,我就是有看見炫目的光……後來瞧那一大群人說著好悶的話,我嫌無趣,跑去吃飯,回來時,冰糖葫蘆都吃到剩一顆了,他們還在說,我沒興致聽,認真舔著糖葫蘆,直到凌亂的劍氣不長眼喇涮掃來,我嚇掉了竹籤上最後一顆糖葫蘆,它落到樹下,被他踩破……」

  那是兩人恩怨的起點,也是緣分的初始,更是注定終要分離的開端。

  她還記得,他第一眼看著她時,多麼冷漠,近乎無視。

  她還記得,他被她纏膩了,掃來的目光,充滿厭惡。

  她還記得,他每回提到「小妖女」,有多麼的咬牙切齒。

  自始至終,他對她,真實的她,從來沒有和顏悅色過。沒有專注凝視,沒有和煦笑容,沒有輕聲細語。是她一直在追逐他,若她停下了腳步,他老早便能走遠,並且不會回頭多看她一眼,是她,牢牢守住這個瓜葛,像攀上巨木的籐,自己一古腦地纏繞上去,不斷往上生長,希望有朝一日能爬到巨木的面前,讓他看見她,看見她在身邊。

  她這枝籐吶,再也上不去了;她這枝籐吶,要枯萎了,即將落盡籐葉,化為泥……

  「你知道他頭一句同我說的話是什麼嗎?他說『拿去買一串新的』,誰稀罕呀,我才不要他賠錢,他應該要向我賠不是才對呀,我那時好惱他的高傲和無禮,然後呀,他好不耐煩地轉身飛走,我氣炸了,像根爆竹劈劈啦嚨直跳腳,第二回他又……」

  夢仍滔滔不絕說著她的故事,魔姑在她的側顏上,看見了泉面上相仿的碎光。

  是燭火照在她頰上兩行淚水的反射。

  第8章

  魔姑不單單只是為她送一頓菜飯而來,她是來帶夢離開幽洞,並且帶來聖女備選的最後一位藍泠已返的消息。因為失去聖女資格,夢反而沒有任何得失的緊張惶恐,不像其它姑娘,總暗地裡打聽彼此帶了什麼東西回來,想拈拈自己勝算如何。

  夢沒計算自己在幽洞待了多久,原來她虛度掉的日子不算短,將近十七天,再過三日,便是聖女考驗的驗收日。

  她從幽洞出來後,才發現早已染上風寒,病得不輕,索性在房裡埋頭大睡三天,暗暗自嘲自己還怕以後沒得睡嗎?但她就是不想去聽姊妹們勾心鬥角套著對方語病的用盡心機。

  昨夜她睡得正沉,被魔姑挖起,魔姑塞給她一襲潔白教袍,在她耳邊交代,她失去童貞之事,除魔姑之外沒有第三個人知曉,魔姑為她羅織一套說詞,就說她帶回一隻罕見神鳥,幾天前不小心弄死它,才導致考驗期至卻拿不出「東西」,叮囑她不許向任何人吐露實情。

  一開始夢不懂魔姑用意,後來明白了,魔姑在保護她,一個因為意外而輸掉考驗的聖女備選人,總好過於一個枉顧教規,與男人胡來的失貞女子,天魔教對待後者,決計不會手軟,即便在她死後,唾罵可不會隨之稍減,她的阿爹阿娘更可能承受教中族人責難與排擠目光。

  教規明文列著,聖女只能為天魔教付出,身與心皆需以天魔教為唯一,就算僅是聖女備選亦然,一旦將身體交予另一個男人,等同於心裡填入了天魔教之外的東西,便是背叛!

  橫豎都是死,她就跟著其它姑娘一塊兒以「失敗」的光榮名譽死去。

  夢沒有反駁,柔順點頭,名聲對死人而言輕如鴻毛,墓碑被人唾幾口沬亦無關痛癢,但對活下來的親朋好友卻重如泰山,要是她死後知道阿爹阿娘因她之故遭人鄙視,她也會很難受。想當初,她因為資質佳,被選進備選名單,阿爹阿娘又欣喜又榮耀地抱緊她,告訴她這是無上驕傲,告訴她,要為爹娘爭面子,她拍拍胸脯,稚氣說,交給我啦!

  她與爹娘感覺淡薄,她太小便被帶離他們身旁,連姓氏都不被允許掛上,這是為了日後成為聖女時,要拋掉私心,不再屬於任何一家的子孫。

  反倒是魔姑姑與她更像母女,但她喜歡他們,她的阿爹阿娘是好人,非常好的人,可她希望他們在三個月一次的探視中,能問問她過得好不好、吃得飽不飽,或抱抱仍是孩子的她,訴說他們想念她,而不是摸摸她的臉,交代她要學習好功課、要乖、要認真。他們真的很好,只是對他們而言,天魔教的興旺更加要緊,所有教徒,都擁有一樣的想法,為了教,犧牲性命在所不惜,不僅是兒女的命,也包含了他們自己的,這便是天魔教眾人心照不宣的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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