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習慣在燦爛喧鬧裡將自己置身於最偏僻幽靜的一角,安之若素,默觀京華風雲。
她看到了無數的貴族之女,或嬌艷或富貴,無不盛裝赴會。
她也看到了許許多多的皇親貴族將厚望寄予嬌兒身上,盼能艷冠群芳,一戰成名。
戰利品名為「花間女狀元」,實則是太子妃的頭銜。
於是私底下你搶我奪、明爭暗鬥,諸多小動作不時發生。
天下是太平的,可人心永遠是不安定的。
雅魚手握一杯茶,放在唇邊,只是做做樣子,讓青瓷掩去了唇畔那一朵淡淡嘲弄的笑意。
就在此時,敦厚溫文的玉貔帝笑著,面帶驕傲得意之色的介紹太子一同走上銅台。「今日是我兒麒麟太子為評,諸位才女得使出渾身解數,千萬別讓太子失望喲!」
麒麟緩緩拾階上銅台,顧盼間掩不住的尊貴。
雅魚心猛地一震,微微蜷縮身子,下意識想避開他的視線──
可,人家哪裡是在瞧她呢?
雅魚畏畏縮縮躲了大半天,這才發覺太子根本連看都沒有看往這個方向,而是抿著唇微笑著,被近處那些貌美如花的麗人吸引住了。
說不出心頭浮起的是什麼樣的滋味,她握緊手中的青瓷杯,難掩一絲落寞地垂下眸光。
杯裡,琥珀茶色濃得化不開,深幽得教人覷不透杯底究竟浸泡的是哪種茶葉,為什麼會帶著莫名嗆鼻心酸的氣息?
「魚兒,今日妳定要全力以赴,決計不能丟妳父王的臉,聽見沒有?」聚豐王妃來到她身邊,低聲警告。「要是沒能讓咱們聚豐王府大大露臉,回去之後我絕饒不了妳!」
「是,母妃。」她順從道。
待聚豐王妃神情高傲地抬頭挺胸,走回到那群皇親命婦裡,雅魚無聲地低喟了一口氣。
真不知母妃怎會以為她是那種才思敏捷、出口能對的才女?
她練琴,是因為琴能苦學,一弦一柱,只要練得指尖出血、弦斷復續……歲歲年年下來,終有一日能有三分神似,半成模樣。
可吟詩作對,卻非她力所能及的。
在玉貔帝尚未頒出那十四道詩對之前,先有飛天崑崙歌舞助興,雅魚悄悄起身,就在此時偷偷離去。
留也不該,走也不該,可與其呆坐在這兒度時如年,在父母殷切期盼的目光下自慚得無立足之地,倒不如離了此地,過後再向父王母妃自領責罰。
他本來沒有發現她的。
雖然麒麟沒感到多大興趣,但凡男人,只要眼前美女如雲,自然很難不被如此賞心悅目美景吸引目光。
可是他一直沒有停止在眾佳麗中搜尋她的身影,只是人著實太多了,而且他敢肯定她正拚命想辦法躲著他。
不過,那個貓著腰、躡手躡腳鬼鬼祟祟想趁人不注意離開的翠綠身影,他一眼就認出了。
「這丫頭……」他銳利的目光直直盯著她,既氣惱又好笑。
竟然看見他就想逃?
他自羅鈿金椅上挺起身,有股衝動想親自下去把她給捉回來。
可是他念頭才一動,就發現她被兩名侍女給逮住。麒麟嘴角往上揚,心情輕快愉悅地繼續坐著,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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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有此理!」
聚豐王爺自皇宴後回來,一踏入繡華軒大門,原本親切溫和的笑臉瞬間被騰騰怒火取代,一掌重重拍落在紫檀太師桌上。
砰地一聲巨響,嚇得乖乖跟在後頭的雅魚驚跳了下,她的頭垂得更低,更沉默了。
所有隨從和侍女也噤聲不語,連喘口氣都不敢。
「可惡!父王的臉全給妳丟光了!」聚豐王爺那張國字臉此刻漲成豬肝色。
「父王,是魚兒錯了。」她柔順地表示懺悔。
「妳當然錯,而且大錯特錯!」聚豐王爺氣惱難平,低吼道:「皇上出的十四道詩對,妳居然連一道都沒有對上,皇上會怎樣想我聚豐王府?別人又會怎樣取笑我聚豐王教養失敗,生下的女兒蠢如牛馬?!」
「是魚兒令父王失望了。」她輕咬下唇,眼眶微微發熱。
不能哭。
她能明白父王的憤怒和懊惱,相較於各家王府的郡主無不爭相答對,她卻只能默默坐在那兒,假裝自己不在場;既然逃不了,自然也就避不掉難堪。
十四道皇題,在數十位爭相舉高手中團扇搶答的郡主中,有十四名被挑中答題,其中以繡蘭郡主的一闋「臨江仙」最為出色,奪得眾人掌聲如雷,皇帝在龍心大悅下欽點她為今歲的「花間女狀元」。
她知道父王向來對繡蘭郡主的父親,也就是學富五車、向來自命清高的賦王,極為不滿,並常批評他沽名釣譽、迂腐冬烘。
可今日,自己的女兒輸給了人家的女兒,賦王府風頭再度盛於聚豐王府,也無怪父王會大發雷霆。
只是……
她無聲地低歎了一口氣,覺得胸口悶悶的,緊得像是被打上了一千個結。
她難受,單純只是因為父王的怒火嗎?
雅魚突然想起,當溫文慈祥的玉貔帝宣佈今年的「花間女狀元」是由繡蘭郡主奪冠後,他身旁那英俊無儔的太子麒麟,臉上綻開了一朵好不燦爛的微笑。
他竟然笑了,對著一個姿容無雙、才貌兼備的絕代美人,笑得恁般歡喜愉悅。
而且當繡蘭郡主風情萬種地走上台,接受玉貔帝親頒的玉如意為禮時,她還故意拐了下腳,嬌弱地偎靠向太子,而太子就勢溫柔地扶住她,還對她說了一聲「走好」。
縱然在人群中,雅魚也不會錯認他眼中的驚艷笑意。
她的胸口像掐得更緊,有點透不過氣來。
「我不是因為他們的眉來眼去才覺得胸口悶的……」她自言自語,重複道:「他們要眉來眼去是他們的事,只要他沒有瞧見我,沒有找我麻煩就好了……對,我很高興,我鬆了一口氣,我覺得歡喜得不得了……」
雅魚沒有聽見她父王持續的咆哮,只是不斷自我安慰,替自己感到高興。
但是胸口的結,怎麼就是鬆不開……
第三章
「麟兒,咱們十五就要回宮了,你究竟心裡有沒有個譜?」
今日,梅後忍不住又來找兒子懇談。
因為見他不是成日和隨駕的大將軍暢談兵法,就是和右丞相議事,再不就是去驪山別宮郊外的海子釣魚,一去就是大半天不回來。
兒子越大,她是越摸不著他的心思了。
「母后不是要逼你現在馬上挑選太子妃,可你得先有喜歡的呀,母后才好安排編列入秀女名冊,半年後也才能──」
「母后,素問王府被安排到哪兒居住?」麒麟突然開口,濃眉微蹙。
咦?
梅後睜大了眼睛。
被盯得有一絲不自在,麒麟清了清喉嚨。「兒臣不過沒事瞎問一下,您就當沒聽見,不用往心裡去。」
「哦……」梅後聳了聳肩,點點頭。「嗯,母后也沒打算要問。對了,你皇奶奶昨兒說你愛吃糟鴨賞,所以要你今兒一定要到萬壽宮去用午膳,還有你父皇要我問一問你,他是不是有本『達摩祖師真言』落在你這兒了……」
「母后──」他神色掩不住一絲焦急和苦惱,有些低聲下氣的開口:「那個……您知道素問王府被安排在別宮的哪處嗎?」
「噗!」梅後終於忍俊不禁笑了出來,美麗眸子晶光閃閃。「怎麼?不是要母后當沒聽見這個問題嗎?怎麼皇兒又恁地心急想知道了?」
麒麟極力想要維持冷靜和渾不在意,硬著頭皮道:「兒臣想知道素問王府住在哪兒,只是因為……因為老祖宗有訓,子子孫孫得相處和睦,時常往來;兒臣又想,平時也不常和素問王府有交集,總是得找個機會聯絡一下親戚之間的感情……」
「你幾時又那麼在意親戚之間的『感情』了?」梅後取笑他。「不知是誰人鎮日嚷嚷:『皇親國戚亦不得仗勢橫行,親戚是私,國法為公,國家最忌外戚亂政……』成日把一干親友防若大敵,咦?那不就是皇兒你嗎?」
麒麟這才知道,為什麼父皇時時將「寧失禮於君子,莫得罪於女子」的十二字箴言擺在嘴邊了。
他有些不情願被母后耍著玩,但是這幾日無論他怎麼向禁衛軍統領和內務府施壓,就是逼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麒麟並不承認自己非得找出那個叫詩箴的小丫頭來不可,只是因為找不到她,他不甘心,所以才跟她拗上不可。
「母后……」他挑眉,拉長了音喚道。
梅後當然知道這個兒子性情不比夫婿的隨和,他外表英俊倜儻,狀若圓滑精明,但骨子裡卻是性格強烈、愛憎分明,可不是她隨隨便便就可以打趣含糊混過去的。
「好好好,母后知道。」她一臉溫婉慈祥。「你還是跟母后說說,你確定要找的是『素問』王府嗎?」
「沒錯。」他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皇兒,大興王朝皇親國戚雖多,卻從沒有一位受封『素問』的王爺啊。」她忍住笑意,故作正經的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