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堂的王掌櫃,見是周大朝奉掀簾而入,起身迎來,笑容滿面道:「大朝奉,今兒一早,嚴老爹拿了五十文錢來贖舊被。」
周念梓心思轉了轉,立刻笑問:「可是嚴老爹的兒子掙下大軍功,衣錦還鄉了?」
「大朝奉果然厲害。聽嚴老爹說他兒子得了頭甲軍功,上頭讓他先回京,等著十日後進宮論賞,這會兒嚴家要發達了。」王掌櫃樂不可支笑道:「嚴大人最少也可封個三品武官,將來回邊關,若再立軍功,不定就升了大將軍。」
「嚴老爹應是高興極了。」周念梓笑了笑。
「豈止是高興而已。大朝奉,這回咱們可救對了人,嚴老爹一早拿錢來,說是等過午,讓嚴大人親自過來謝大朝奉您。」
「大掌櫃,咱們哪次救錯了人,每回救人都是對的。」周念梓搖頭笑。
「是,大朝奉您說的都是。」王掌櫃想,善有善報這話在周大朝奉身上,再靈驗不過了。王掌櫃正打算再提一早龍公子來過的事,有人進了周氏質庫。
周念梓回頭,望見入門的高大男人,微微怔愣了一瞬,轉眼換上無害溫笑,迎上前招呼。
「常公子,今日怎得空來訪?」
「念梓姑娘,我倆已有許久不見,不知姑娘一切可好?」常氏質庫大掌櫃常少卿笑意如煦煦春陽,他身型挺拔高大,好看的五官襯了幾分書卷氣。
常少卿很清楚自身魅力,朝周念梓顯露向來能惹得姑娘們芳心微動的魅力笑容,在周念梓身上流轉的視線分外專注。
王掌櫃臉上原掛著的笑,一見來人是常少卿便生生隱去,他知曉周大朝奉非不得已誰都不得罪的性子,淡淡道了句,「大朝奉,我到後頭忙去。」
「你忙去吧。讓春發上兩杯茶來。」周念梓交代。
「是。」王掌櫃朝後堂走了去。
「念梓一切都好,謝常公子記掛。不知公子今日何事來訪?」周念梓將人領入前堂,「常公子請坐,茶一會兒上來,怠慢之處,還請見諒。」
「念梓姑娘也坐。」常少卿坐下,笑意始終微揚未淡。
「常公子還是稱呼我大朝奉吧。這些年在外行走,已不慣讓人稱呼姑娘。」周念梓不冷不熱的說著,態度不容置疑。
「也是。大朝奉這幾年將周氏打理得如此穩當,京都裡的人也已不慣稱呼念梓為姑娘了,就怕姑娘二字是輕待了念梓。」常少卿親暱稱呼了她的閨名,有意拉近兩人距離。
周念梓蹙眉,這時春發端了兩杯茶過來。
「大朝奉,茶燙口,您仔細慢用。」春發先為周念梓上了茶,第二杯茶擱到桌子上時,稍嫌用力些,連招呼也沒給,放下茶碗春發便回了後堂。
「下人手腳粗魯了點,常公子別見怪。」
常少卿搖搖頭,毫不介意,周家下人們不給他好臉色是自然的,畢竟當年退婚,是他不義。
他端起茶,吹涼些才輕啜一口,擱下杯,欲言又止的道:「大朝奉可知……」
他頓了頓,他考慮許久,今日才來周氏質庫,只不過……倘若開門見山說明來意,又彷彿不妥。
「常公子有話不妨直說,若有我幫得上的地方,我定當相助。」周念梓見他似是有口難言,只好道。
真不知這無緣的前未婚夫,忽然來訪,究竟所為何事?是想借銀兩周轉嗎?常氏質庫規模不若周氏,但也算經營得當,不至於短缺銀兩才是。
常少卿聞言頓一頓,若有所思的直望周念梓,內心好一陣惋惜。
「大朝奉誤會了。常某今日來,是掛心大朝奉……大朝奉可知近日茶樓說書先生——」
「常公子是指悅客茶樓說書先生近來吸引眾人捧場的落難世子段子?」周念梓笑了,內心難得有磨牙的衝動,徐安瀾做的好事,卻三番兩回讓她得笑著收拾。
想來她跟徐安瀾,上輩子應該是冤家才對!
「是。」常少卿面有少許尷尬之色。
常少卿暗暗歎了口氣,後悔當初年輕氣盛,心高氣傲,不識女子真實之美……
這幾年他瞧著周念梓單憑一人之力,將周氏押當行打理得當,短短時間成了京都第一大質庫,他原有幾分不服氣,但經過一年多仔細觀察,他不得不承認,周念梓是個難能可貴、有才有手腕的經商人才。
更難得的是,她有副好心腸,並不唯利是圖。她的仁善,為她鋪成一條順遂大道,受她接助過的人,只要有機會翻身,必然與她結成同盟,千金萬銀也動搖不了。
也是,這年頭畢竟雪中送炭少,錦上添花多。能往雪裡送炭,落難的人怎能不銘刻於心,發達時又怎不湧泉以報?
周念梓的好,如潺潺細水,不若滔滔江海,一時察覺不出,時日過去,沉澱積累後才發現她的好有多動人……
第6章(2)
他不只一次可惜地想,若他當年目光放遠些,不貪慕女子面貌之美,如今光景必是大大不同!
男人身邊能有個周念梓,才是真有大福的。也不知是時間改變了人,或人因經歷而有所改變,樣貌原瞧著平凡無奇的人,現下看來卻自有動人處,臉上似有光芒,璀璨奪目……
周念梓一日比一日讓人心動……常少卿望著她,有會兒出神,沒來由想起府內一妻四妾。論樣貌,她們個個強勝周念梓,然而論氣韻、耐看,沒一個贏得了她。
前陣子在悅客茶樓,瞧她與徐安瀾同桌品茶聽說書,明明說書先生的段子主人翁正是她,她卻依舊從容大度,滿臉笑意,彷彿萬事不過心……
他聽見她低聲在徐安瀾耳邊問道「你這說書話本,賣了多少錢」不消多久,又與徐安瀾商討她該分得幾文錢。
當時,她臉上的笑燦亮得足以令人屏息。
常少卿是常家獨子,自小並習文武,常家當年雖算不上大富大貴,但也是小有家產,能使的錢大半砸在他這根背負家族重望的獨苗上了。
他書讀得好,十歲便是轅朝最年幼的秀才,十四歲更成了轅朝最年輕武狀元。
一表人才的樣貌,剛強裡透著書卷氣,玉樹臨風,挺拔高大,當時京都多少貴府千金將他視作夫婿第二人選,第一人選則是出生皇室的徐安瀾。
他與徐安瀾同年,自認勝不過徐安瀾的一點,僅僅是人無法選擇的血統。
當年的他,要風得風,走在京都街上,有幾分姿色的姑娘,哪個不對他拋媚眼?偏偏家裡為他定了個毫無姿色的周家閨女。
意氣風發的他,哪嚥得下這口氣?也不知是老天幫他或是有意害他……至少當年的他,自認連老天都站在他這邊,周家接二連三的出事,周大少爺意外死了,周大掌櫃與夫人接連辭世,周念梓忽然成了守灶女。
他是常家獨苗,老天給他一個再強不過的好理由,他無法入贅周氏,順理成章推辭了婚事。
如今想來,他確實是年輕氣盛,智慧不夠。更或許是,老天爺有意害他,見他人生太過於順遂,便拿去了他人生最有價值的姻緣。
有了貌美的一妻四妾後,他才真正懂得娶妻該娶賢的智慧,娶妻娶貌,對男人來說最終是場災難。他嘗了苦果,後悔不止。府中原看著貌美的妻妾,而今無論如何看,再見不到當初令他心動的美。
倒是當年覺得樣貌平淡無味的周念梓,越瞧越是令人順眼,他總想,倘若周念梓成了他的妻,他們有多少共同的話可說,她會懂商場裡不見血的廝殺艱辛,她會理解他的憂慮、歡喜,他們可同桌把酒暢談古玩文物、珍寶玉器……
常少卿近日總是想著悅客茶樓裡,那個毫不在意小名小節的大度周念梓。
他可文可武,當初不走仕途,是他知曉,唯有出身皇家,方可富貴兼得,他出身商家,大富與大貴他只能擇其一,他擇富棄貴,選了從商路,放棄仕途。
他沒後悔過自己的選擇,唯一後悔的是,沒能早點明白有機會娶周念梓是多大的幸運!假若當年娶了周念梓,無論周家或常家,絕不只今日景況。
他們兩人能成的事,必定要大得多了……
如今他是開悟了,衷心祈願著時猶未晚。
「……常公子?」
周念梓喚了幾聲,明顯出神的常少卿忽爾回到現實。
「對不住,想事想得遠了。」他理了理思緒。
「無妨。常公子,您的好意,我先謝過。那段子是安瀾爺無聊寫來娛樂的,我——」
說曹操,曹操便來!周念梓話說了一半,徐安瀾便掀簾進了前堂。
徐安瀾冷著臉,淡掃常少卿一眼,不待任何人招呼,逕自坐上主位。
周念梓瞧著簾外的一雙小腳,抿抿唇,大致猜到不是曹操心有靈犀適時出現,而是有人向曹操通風報信去了。
她正要開口,徐安瀾快了一步,以十足像個爺的語氣道:「念梓,你幫我泡杯茶來,爺要白毫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