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預警的事,在「飛霞樓」中倒也常有。
自從七十二姝名號越來越響亮後,偶有一些達官顯貴或道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未經中間人引見,偷偷便要入樓「求診」,有些說得通,有些說不通,說得通的若恰巧遇上樓主當天心情不錯,相談兩相歡的話,很快便能安排日子「就診」;而那些說不通、硬闖的,尚不必樓主親自出馬,有十二金釵客坐鎮,十二嬌聲紛紛令下,「飛霞樓」中三班共三十六位的使劍婢子內一圈、外兩圈的,能輪番鬥得對方筋疲力盡。
至於近日「毫無預警」之事,也確實有那麼一件。
風波的起因在於花家小妹花余紅,姑娘家情竇初開,有了中意的男人,對方身份好教人頭疼,竟是「江南玉家」的「佛公子」。
這位「佛公子」傳說受過神佛加持,早非凡身,江湖上眾人爭奪,前些天才讓妹子花余紅從「蘇北十三路」的惡人堆裡救出,渾身被撕咬得幾無完膚,體內真息亂竄,如今正在她「飛霞樓」內療傷。
除此以外,一切都好。
今早樓內的氛圍還算寧定,有兩對男女來訪,但全是之前就已來過的朋友,對十二金釵和紫紗簾內發生的事兒內心較有準備了,不會如初次那樣,搞得兩方如臨大敵、揮汗如雨。
強押著憂心情郎傷勢的小妹一塊用過午膳,又和霜姨說了會兒話後,小婢來報,說道澱山首富孟老爺子來訪,問樓主願不願見?
聞言,花奪美吩咐婢子請貴客到花廳稍坐奉茶,自個兒則重新把散髮梳攏,換了件新衫才下樓去。
踏出香閨前,她攬鏡自照,菱唇兒不禁嘲弄地揚了揚,心想似乎也無須換新衫,近年來,她的衣衫羅裙清一色為黑,再換亦是一身玄色啊!
花廳是「飛霞樓」中用來與貴客談話的所在。
這精緻雅廳少了層層疊疊的紫紗簾,栗木地板上擺著梨花木桌椅,牆上掛有幾幅山水畫和仕女圖,架上有幾件古玩與白瓷器,和富貴人家接待客人的廳堂一般模樣。
「什麼風把您老兒吹來我這『飛霞樓』?」花奪美人未到,聲先至。
美人的玉足方踏進花廳,正在品茗的孟老爺子忙擱下細瓷杯,起身抱拳拱了拱,呵呵笑出。
「樓主又不是不知,咱感念您妙手回春,感念得痛哭流涕,幾無以回報,時不時就上這兒來拜會,探望樓主您安好,也順道帶些有趣的玩意兒過來給樓主瞧瞧,圖個新鮮啊!」
花奪美柳眉一挑。「當年幫孟老爺子回春的那只『妙手』,要我沒記錯,該是孟夫人的香荑,可不是本樓主。」
「呵呵、哈哈,是、是,的確是我夫人那隻,外加十二金釵們面授機宜又在旁吶喊助威。」胖胖臉頰有兩丸紅光,看來經「飛霞樓」調養後,這些年按著獨門秘術的法子練氣,亦練得挺有心得。
「孟夫人還好嗎?」她仍關心女方多些。
孟老爺子猛點頭,用力保證。「她也練得很好,皮膚油光水嫩的,頭髮變得又黑又亮,瞧起來更年輕。唉唉,樓主是不是偷偷餵她吃過什麼,怎麼她身上永遠香香的?」香得他心癢癢,也怕她即便無心,仍要招蜂引蝶啊!
「香才好。」花奪美沒正面答話,飛揚眉眸倒得意得很,手往孟老爺面前大刺刺一攤。「究竟有什麼好玩意兒,勞得您老兒急巴巴趕來現寶,取出來瞧瞧吧。」
「在這兒呢!」孟老爺子指指擱在茶几上的方盒,朝她招手。
花奪美跟上前去,見他小心翼翼開啟盒蓋,她上半身不禁也小心翼翼探將過去,把腦袋瓜湊近。
定睛一瞧,她杏眸刷過麗輝,眨了眨。「這是……『蔓羅草根』?」
「樓主好眼力!」孟老爺子洋洋得意。
「但它僅是傳說中之物啊……」
傳說,「蔓羅草」葉寬而色深,開著指甲大的重瓣小白花,最最珍貴的是草根部分。「蔓羅草根」酷似男人元陽的模樣,光是散發出來的氣味就具催情的力量,若以草根作成護身符,聽說能讓主人免去種種傷害,甚至吸走病氣,引導人尋到寶物和一切歡愛……
花奪美捧起那珍貴的東西把玩著,偏著臉容。「原來『蔓羅草根』真是這模樣。」跟男人勃發時的樣子極像呢!
孟老爺子道:「樓主許久前提過一回,我便牢記啦!恰好前些時候有船從南洋返回,載著各式各樣的奇珍異寶,我趕著去搜括,就給我尋到它了。」
凝注著手中珍物的媚瞳陡地縮了縮。
有船從南洋回來嗎?
那……那個人他……
方寸掀波,差些便要問出口的話,她用一個略深的呼息壓制住。
唔,不問了……再不問了……那男人已走出她命中。
習慣性揚高美顎,她艷容益發嬌麗,笑音清脆脆的。「說吧,怎麼才願割愛?孟老爺子開個價如何?」
「哈哈哈∼∼就知樓主定要愛不釋手!我是來『現寶』兼『獻寶』的,您就大方取去吧!」連精緻方盒也一併送進她手裡。「還想要什麼寶貝兒,儘管說,那艘大船帶回來的東西當真是五花八門,教人眼花撩亂哪!樓主想親眼瞧瞧去嗎?呵呵,說不準能找著取代『龍迷香』的好東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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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人遵守雙方交易,早在一開始便把「龍迷香」的配方給了她,還為她種下一大片紫相思林,當紫相思花開時,那美麗花兒宛若盛滿迷情的相思,是「龍迷香」配方里絕不可缺的引子。
然而,花奪美內心相當清楚,即便手中握有配方和引子,她的能耐卻沒法精準地配製出那味奇香,那是他才知的巧技。自從四年前他瀟灑也絕然地離去之後,「飛霞樓」裡使用的「龍迷香」,效果便較以往弱了好幾分,失色許多。
雷薩朗,你要去那裡?
她一直聽到那樣的幽問,是她的聲音,卻陌生得心驚,彷彿一顆心提到嗓眼,慌急得將軟弱都攤現出來。
你還會在意嗎?
她也不斷聽到男人如此問著,語調冷然,似笑非笑。
她等著,一日等過一日,好似他的離去便如以往那樣,僅是出遠門辦事,又或者與他一群手下走了趟西漠,頂多兩個月就能轉回。
然後是在一個落小雪的日子,他確實回來過,在夜半時分。
那一夜,她嗅到他剛猛而溫暖的氣味,感覺到他的凝視和懷抱,心口疼痛,想張開眸子看他,想撫摸他的臉龐、環抱他的身軀,卻怎麼也做不到……似乎是他下了迷香,迷得她昏昏沉沉,欲醒不能醒。
掀開雙睫時天已大亮,她瞧見雅軒外的雪光清輝,緩緩憶起似真非真的昨夜。
心緒飛揚,以為他返回水榭了。她要見他。
她掀被起身,疾走沒幾步卻撲跌在地,因步伐輕輕浮浮像失去重心,待垂眸瞥去,是腳踝間那條細長的銀鏈子不翼而飛了……
他解開銀鏈子,悄然無聲地從她身上取回,趁夜而來又夢般消失,他的意思是要還給她身子全然的自由,抑或說明兩人之間已無干係?
無解。
問也無從問。
男人從此不曾再回來。
她前後幾次悄悄探了他位在十里城郊外的那處大宅子,那些胡漢們全不在了,廣大宅子和林地就丟給一名老管事和五名長工負責維持著。
兩年之後,在一次隨興的閒聊中,她方才從孟老爺子那兒無意間得知,那男人與道上赫赫有名的「海寧鳳家」船隊合作,出航往南洋去了,而居中牽線的人正是同「海寧鳳家」頗有交情的孟老爺子自己。
「其實啊,雷薩朗老弟早在兩年前就安排要與鳳家船隊出航啦!他有一陣子很積極的,忙要把手邊事物了結掉,聽他說,除一批追隨他的手下外,還要把妹子也一塊兒帶著去,四處八方走走看看,可能的話,說不定就在南洋或其他所在定居下來,不回中原了……」
「……唔,不回中原的因由啊?這個……再之後,是有聽鳳家那邊的人提及,說雷薩朗老弟的妹子像臨時出了點狀況,沒能趕得及隨鳳家船隊出航,所以老弟他也就把事兒全部往後延挪,晚了許久才重拾與鳳家合作的計劃……他如今出遊海外,自然是把寶貝妹子的事全處理妥當了吧……」
「咦?這可奇怪啦,樓主跟我那個雷薩朗老弟明明就熟得很,頗有……嗯、嗯……不尋常的深厚交情,你還曾照料過他親妹子好長一段時候,不是嗎?怎麼他的事你反倒不知,直問起我來啦?」
那時,她從不過問,不習慣詢問,也覺得沒必要多有牽扯,而他卻也沒提,應是懶得多提吧。
所以,如何能得知?
然而她明白了,那男人不會再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