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動,影搖曳。
天光從葉縫間一束束打落,但力道似乎還不太夠,感覺剛透過層層葉間,就虛弱地散作細微光點,整個水林子忽明忽暗,只有風曉得所有的水域密徑。
花奪美所駕的輕舟剛入水林,就聽見那幽幽然的笛音,彷彿把整座水中林子圈圍了,支使著風聲、水聲和葉聲,幽幽然召喚。
究竟在召喚著何物?
心音促跳,響若擂鼓,她掌舟的速度加快,俐落無比地在蜿蜒水路上尋找。
蘭琦兒就在這兒,還有那位吹笛人!隱約猜出了那奇異的笛音是在召喚什麼,對方同她目標一樣,都在尋找蘭琦兒。
「蘭琦兒!」找著了呀!
她豎起耳,努力分辨笛聲所在,輕舟從兩棵幹部扁平且巨大的樹中間穿過,那只擅離水榭的小舟便在前方不遠處,舟上的人兒盈盈佇立,手執長竿不動,似乎是迷路了,想聽取那笛音,循著它,走到一心欲往的所在。
「蘭琦兒——」她揚聲再喚。
小舟上的素秀人兒終於聞聲回眸。
這一次,那雙飄忽的眼神竟有了定位,直勾勾,精準無比的,第一次望進花奪美的眼底,姑娘瞧著她,眨眨睫,淡淡綻了朵雅致無端的笑。
姐姐,他在找我,你聽見了嗎?
是。那人在召喚你,但別急啊,乖乖的,別急。「蘭琦兒,原來你偷偷學會撐舟了呀!呵呵∼∼真頑皮,竟悄悄溜出水榭。這些天你確實悶慌了,咱們別理會你大哥了,明兒個姐姐再帶你出來玩,好嗎?」輕舟擺脫水底樹籐的糾纏,朝小舟接近,她同樣回以微笑,心卻愈跳愈快。
他需要我,姐姐,我得去他身邊……
「蘭琦兒!」她聲嗓忍不住加重。
然而這一回,小舟再次往前行,舟上的人兒沒再理會她。
花奪美愕然不已,沒察覺水林中的笛音已止。
頭一甩,她趕緊將輕舟追上,正打算提氣躍到蘭琦兒身邊,一道疾影斜斜地飛掠而下,搶在她之前佔住那隻小舟,亦霸住舟上的蘭琦兒。
烈爾真!
男人沒有出聲,僅炯炯與她對望。
花奪美亦未言語,清亮的眼一瞬也不瞬。
她該出手搶回蘭琦兒的,即便武藝不及對方,不能力敵至少也得試著智取。
依她脾性,她根本不在乎使陰招,再下流的招數,能贏就是好招。迷藥、迷香、芙蓉金針等等暗器一件件祭將出來招呼他,多少能收奇效的……然,教她無限迷惘的是,在搶回蘭琦兒之後呢?
將這可憐姑娘永遠留住、護住,緊緊守著,一輩子不允她離開半步嗎?這麼做對蘭琦兒是最好的嗎?
迷惑著、遲疑著,她一時間失去准心,無法拿定。
她看不見蘭琦兒的臉,因為那張小臉已深深埋在男人胸懷中,兩條細瘦可憐的藕臂如溺水之人攀住浮物般牢牢環住男人腰際,那姑娘眼中再也容不下誰,只有自己的男人……
過了許久又許久,終於,花奪美才回過神來。
她的輕舟離開已無人煙的林中水域,徐行的舟影便如那曲低迷的笛音。
掌著輕舟,她猜想自個兒是掉淚了。
眼好熱,腮畔濕潤潤,水路變得迷迷濛濛……
這淚究竟因何而落,她也厘不清,只知道心窩隱隱作痛,有些替蘭琦兒歡喜,又有些說不出的憂傷,然後當腦海中浮出一張熟悉且嚴峻的男性臉龐時,她不禁去猜想,他的寶貝妹子不見了,他將會有多怒、多恨、多焦急?
真糟啊……
……他要蘭琦兒回去,休想,除非我死!
那男人曾如此信誓旦旦地低咆過。
該怎麼辦才好?
他定要恨極了她。
而面對他的恨惱,她根本無能為力。
真的好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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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此時的表情看起來出奇冷靜,沉沉的深瞳如兩潭不見底的深淵。
「她被帶走了,是什麼意思?」
「她獨自離開水榭,那男人正等著她,找著了,便把她帶走。」聲持平,艷容像有幾絲蒼白,唇角仍淡翹著。
「他強行闖入把人擄走?」
「事實上,他被困在水林子裡,尋不到進入水榭的正確方向。他沒能闖進來,也沒強行擄走誰,蘭琦兒是自願隨他去的,她想跟著他,我知道的。」道完,花奪美潤顎一揚,不願迴避那兩道銳利如箭的目光,笑笑又道:「這整件事,雷薩朗大爺盡可以怪罪我,無妨的。蘭琦兒偷偷溜出水榭,確實是我沒看顧好,而烈爾真之後帶走她,我也是默許的……」
男人深深納息,讓空氣將胸膛漲到生疼,再沉重地一吐而出,卻仍然無法呼出左胸那股濃灼。
雷薩朗以巨掌抹過眉宇間略現倦色的黝臉,五官繃緊,肩臂繃緊,渾身都繃得緊緊的,他唇瓣抿作剛硬的一線,猶如惱恨至極,已無話可說似的。
自烈爾真出現後,這幾日他過得相當忙亂。
他必須盡速將手邊一切事物做處理,有些乾脆結束掉,有些則做交移,必須加緊安排蘭琦兒的事,當然,也包括他與眼前這個女人的種種。
所有的所有,都該有個了結。
然而,這女人已連續多日賞他排頭、沒給他好臉色看,尚為著之前的衝突氣惱。他原本打算待一切抵定,全部事物皆打點妥當後,再好好與她談過,哪裡料及今日回水榭會聽到蘭琦兒被帶走的消息!
她說,她是默許的。
她眼睜睜看著,默許烈爾真的行徑,允許對方擅自把蘭琦兒帶走。
他該怪罪她嗎?
「你就這麼氣恨嗎?」艱澀地從兩唇間磨出聲音,他又抹了把臉,五指抑鬱至極地扒過亂髮。
花奪美先是一怔,不太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
她離他僅短短兩步,想探指撫觸他眉間的深皺和嘴角紋路,卻是收攏蔥指遲疑起來。心怯啊……想碰觸,竟又不敢,沒想到她堂堂「飛霞樓」樓主,在男人面前也有心怯的時候……
她的朱唇尚不能嚅出話語,根本不知該作何回應,雷薩朗忽而自嘲地輕哼了聲。
「原以為你能知曉,會瞭解我為何不允烈爾真再來糾纏蘭琦兒。他傷蘭琦兒在前,傷得太深,而以蘭琦兒現下的狀況,絕對沒辦法再承受第二次傷害……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有責任護衛她……我以為你明白。」
「蘭琦兒……她不是你的。」真做錯了嗎?她的心竟惴惴不安。
「什麼是我的?什麼又不是我的?她與我的血緣斷也斷不了,她就是我妹子,我最最親近的人。」哼笑。「那一夜,你我就為了這件事起爭執,不是嗎?」面容沉靜下來,嘴角嘲弄仍淡淡殘存。「……正因如此,你對我氣恨難平,為了教我不好受,寧願偏旁一名對你而言是全然陌生的男子……見蘭琦兒隨著烈爾真去,事情正合你意,所以你歡暢了嗎?」
雷薩朗發現自己無法責怪她,就算她當下欲搶回蘭琦兒,能不能在烈爾真手中奪人還是個問題。
說來說去,他只因心不甘,和極度、極度的氣鬱。因她默許的心態,因她分明清楚他對蘭琦兒的在意,卻輕易允准旁人帶走她。
他不甘,所以因此而氣恨!
「我不……我……」究竟她還要辯駁什麼?花奪美嫣唇掀嚅,驚覺每字每句都淤塞在方寸間、在咽喉處,吞吐難出。
她腦袋瓜從那片水林裡駕輕舟返回時便時不時暈眩著,偶爾思緒清明,下一瞬卻又跌入渾沌中,起起伏伏。
恍恍然的,她又想起在水林中迴旋穿蕩的笛音,它們召喚著、渴慕著,凡是聽過的人都要流淚……因而,她任淚水爬滿香腮了,忽而有些明白,原來每個女子都渴望被召喚、被渴慕。
她以為自己能跳脫那樣的俗套,結果還是悄悄往下跌墜,跌得很重,她不曉得還能否撐持起來……
「雷薩朗,你要去哪裡?」
心下陡凜,嗓音不禁沖喉而出,她對著那轉身正欲離去的高大身影低問,來不及掩飾語氣中的慌急。
「你還還會在意嗎?」雷薩朗側首,嘴角淡勾。
她……她是在意的……
當然在意啊!
內心的答應來不及喊出,她從來不是軟弱的女子,但面對「情」一字,她沒了瀟灑,沒了氣魄,她什麼都不是,自憐到她都要唾棄起自己了……
然而,心痛是真的,那麼真實,她懷疑那樣的抽疼會有歇息的一日。
怎麼會動了心?
她也鬧不清……鬧不清啊……
於是,鬧不清了,她便遲鈍地把話留在心底,說不出,唇彎彎,鼻間酸澀,而眸底溫熱,她恍惚地望著男人大步離去……
第八章 帶霜伴雪暗消凝
四年後
初冬的一場雪來得有些急亂,毫無預警要落便落。
前些天,還見「飛霞樓」內的眾姝們趁著日陽好不容易穿透厚雲、懶懶地露了臉,把樓內的冬用被褥、榻墊、紗簾等等之物全掛出來曝曬,兼薰染了當季的清香,可老天爺變臉比翻書還快,一下子又冷颼颼的,雲來風來雪也來,哪裡還見丁點兒暖陽。